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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告別少女時代(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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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子死了以後,玲子仍給我來了幾封信。信上說那既非我的責任,也不是某人的責任,而是如同天要下雨,不是任何人所能制止的。但對此我沒有回信。我能說什麼呢?況且畢竟已經無可挽回。直子已不在這個世上,已經化為一杯灰燼。 8月末參加完直子淒涼的葬禮返京,我告訴房東自己準備離開一段時間,請其照看一下。並跑去打工的飯店,說暫時來不成了。繼之給綠子寫了封短信:現在一言難盡,希望稍待時日,請諒。此後三天時間裡,我挨家進電影院,從早看到晚,大凡東京上映的影片統統看了一遍。爾後收拾好旅行背囊,提出所有的銀行存款,去新宿站乘上第一眼看到的特快列車。 至於去了什麼地方以及如何去的,我全然無法記起。風景、氣氛和聲響記得真真切切,而地點卻忘得乾乾淨淨。連順序也忘了。我乘上火車或公共汽車,或搭坐路上所遇卡車的助手席,一個城鎮接一個城鎮地穿行不止。如果有空地有車站有公園有河邊有海岸,及其他凡是可以睡覺的場所,我不問哪裡,鋪上睡袋便睡。也有時央求睡在派出所裡,有時睡在墓地旁。只要是不影響通行而又可以放心熟睡的地方,我便肆無忌憚地大睡特睡。我將風塵僕僕的身子裹在睡袋裡,咕嘟咕嘟喝幾口低檔威士忌,馬上昏睡過去。遇到熱情好客的小鎮,人們便為我端來飯菜;而若是人情淡薄的地方,人們便喊來警察把我逐出公園。對我來說,好也罷壞也罷怎麼都無所謂。我所尋求的不過是在陌生的城鎮睡個安穩覺而已。 手頭吃緊時,我就出三四天苦力賺一點現錢。無論哪裡總有些苦力可做。我並無特定目的地,只是逐一在城鎮中穿行不止。世界廣闊無邊,到處充滿怪異的現象和奇妙的人們。我給綠子打過一次電話,因為實在渴望聽到她的聲音。 「喂喂,學校早都開學了。」綠子說,「提交聽課報告的傢伙都有好些個了。你怎麼搞的,到底?整整三周音信全無。在哪裡幹什麼呢?」 「對不起,現在不能返京,還不能。」 「你要說的只這個?」 「現在一言難盡,有口難言。等到10月……」 我繼續旅行,時而住進廉價旅店,洗個澡,刮刮鬍鬚。一次對鏡看去,發現我的嘴臉甚是醜惡。由於風吹日曬,皮膚粗糙不堪,雙眼塌陷,瘦削的臉上出現莫名其妙的汙跡和傷痕。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黑暗的洞底爬上來的人,仔細一看,確實是我。 那段時間我走的是山陰海岸,大概是鳥取縣或兵庫縣的北海岸一帶。沿著海岸走起來很輕鬆,因為沙灘上一定有可以睡得舒服的地方。我把木頭收集起來升火,烘烤從魚店買來的魚幹吃。然後喝著威士忌,豎起耳朵聽潮聲想直子。她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這是何等奇異的事。我還是無法領會那個事實。我也無法相信那個事實。盡避我親耳聽見釘子打在她棺蓋上的聲音,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已歸回虛無的事實。 我對她的記憶太過鮮明。她的口輕輕含著我的陰莖,頭髮搭在我的下腹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她的體溫、呼吸和手指的觸覺,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五分鐘前發生的事一樣。我仿佛覺得直子就在我旁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可是,她不在那兒。她的肉體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在睡不著的夜晚,我會回想直子的各種風姿。我不能不想,在我體內積存了太多對她的回憶,只要撬開一點空隙,那些記憶就會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而我恨本不能阻止它們往外湧出。 我想起那個下雨的早晨,她穿著黃色雨鬥蓬清掃鳥屋,搬飼料袋的情景。想起潰不成形的生日蛋糕。直子的眼淚弄濕我衣衫的觸覺。對,那一夜也下著雨。冬天時,她穿著駱駝絨大衣走在我旁邊。她時常戴髮夾,時常用手摸髮夾。經常用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我的雙眼。她穿著藍色晨褸,在沙發上彎起膝蓋,下巴放在膝上。 她的形象就如漲潮的波浪般接踵而至地湧向我,把我推向一個奇異的地方。我在那個地方與死者一同生活。在那裡,直子是活的。和我聊天,甚至可以擁抱。在那個地方,死不是系緊生的決定性要素。在那裡,死不過是構成生的無數要素之一而已。直子常看死在那裡繼續生存下去,然後她這樣對我說:「沒關係。渡邊,那只是死而已,不必在意。」 在那個地方,我不會感到悲哀。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有什麼關係?我不是在這裡嗎?直子難為情她笑著說。依然因她一個小動作就能穩定我的情緒,令我受創的心痊癒。於是我想,倘若這就是死的話,死也不是壞事。對呀,死根本沒啥大不了。直子說:「死不過是普通的死,我在這裡更覺得輕鬆。」直子從黑暗的浪潮深處向我這樣傾訴。 終於退潮時,我一個人留在海濱。我覺得軟弱無力,無處容身,悲哀化成黑暗包圍我。那種時候,我時常獨自哭泣。眼淚宛如汗水似地滾滾流下。 木月死去時,我從他的死學到一件事,而且當作座右銘帶在身上,那就是: 「死不是生的對等,而是潛伏在我們的生之中。」 的確那是事實。我們活著,同時在孕育死亡。不過,那只不過是我們必須學習的真理的一部分。直子的死告訴我這件事。不管擁有怎樣的真理,失去所愛的人的悲哀是無法治癒的。無論什麼真理、誠實、堅強、溫柔都好,無法治癒那種悲哀。我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從這片悲哀中掙脫出來,並從中領悟某種哲理。而領悟後的任何哲理,在繼之而來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樣地軟弱無力——我形影相弔地傾聽這暗夜的濤聲和風響,日復一日地如此冥思苦索。我喝光了幾瓶威士忌,啃著麵包,喝著水筒裡的水,滿頭沾滿沙子,背負旅行背囊,踏著初秋的海岸不斷西行、西行。 一個秋風陣陣的傍晚,我正躲在廢船陰影裡裹著睡袋滿面流淚的時候,一個年輕的漁夫走來,遞我一支煙。我足有十個月未曾吸煙,便接過吸了一口。他問我為什麼哭,我幾乎條件反射地謊說母親死了,所以悲傷得四處遊浪。他從內心同情我,從家裡拿來一瓶清酒和兩隻杯子。 在風聲呼嘯的海灘,兩人舉杯對飲。漁夫說他16歲死了母親,說他母親儘管身體不太結實,卻從早到晚拼命勞作,結果積勞成疾,死了。我邊喝酒邊心不在焉聽他說著,哼哈應付一兩聲。在我聽來,仿佛發生在遠不可及的世界裡。這何足為奇!我不由陡然一陣心頭火起,恨不得狠狠掐住這傢伙的脖子。你母親算什麼?你說!我失去了直子,那般完美無暇的肉體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了!而你卻在羅囉嗦嗦地大談什麼你母親! 但這股怒氣旋即煙消雲散。我合上眼睛,似聽非聽地茫然聽著漁夫沒頭沒腦的話。過一會兒,他問我吃了飯沒有。我回答吃是沒吃,但背囊裡有幹奶酪、西紅柿和巧克力。他問午間吃了什麼,我說吃了麵包、幹奶酪、西紅柿和巧克力。他於是叫我在這裡等候,起身走開。我想勸阻,但他頭也沒回地倏忽隱沒在黑暗中了。 沒奈何,我便一人獨飲。沙灘上滿是煙花屑,海浪大發雷霆般地轟隆隆猛撲上來,在岸邊摔得粉碎。一隻瘦骨鱗峋的狗搖著尾巴跑近,圍著我燃起的炊火搖頭晃腦轉了幾圈,尋找可吃的東西,發現一無所有,失望地走開了。 過了30多分鐘,剛才那位年輕漁夫手提兩個「壽司」飯盒和一瓶新酒折回來。「這個吃掉!」他說,「下面的飯卷是紫菜和油炸豆腐包的,明天再用。」他把一升瓶裝酒倒進自己杯裡,給我的杯子也斟了。我謝過他。一個人吃了足夠兩人吃的「壽司」飯。隨後兩人喝起酒來,喝到不能再喝下去的時候,他叫我去他家住,我推說自己一個人睡在這裡更好,他沒再硬拉。臨分手時,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四折的五千元鈔票,塞進我襯衣兜裡,叫我買點什麼營養品吃,說我臉色難看得很。我謝絕說已經承蒙如此款待,哪裡還能再要錢,但他執意不收回。說這不是錢,是他的心意,叫我別多想,拿著就是。我只好道謝收下。 漁夫走後,我地記起高中三年時第一次睡過的女友,在她身上自己做的何等殘酷!想到這點,我心裡感到一陣冰冷,無可救藥的冰冷。我幾乎從未思考過她會作何想法,有何感受,以及心靈受何刺激。甚至至今都未好好想過她一下。其實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兒,只是當時我將那種溫柔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絲毫未加珍惜。她現在做什麼呢?能夠原諒我麼?我想。 我心裡難受得不行,一口吐在廢船旁邊,由於酒喝過量,腦袋開始發痛。加之對漁夫扯謊,還拿了他的錢,更覺怏怏不快。我想差不多該是返京的時候了。總不能長此以往,無盡無休。我將睡袋卷起塞進背囊,扛著朝國營鐵路車站走去,問站務員現在回東京應如何乘車,他查了時刻表,告訴說若能碰巧趕上夜行車,翌日一早即可抵大阪,再從那裡轉乘新幹線去東京。我道聲謝謝,用漁夫送給的五千元鈔票買了到東京的車票。候車時間裡,我買份報紙看了眼日期:1970年10月2日。就是說我正好連續旅行一個月。心想這回橫豎得重返現實世界了。 一個月的旅行並未使我的情緒豁然開朗,也沒有緩解直子的死給我的打擊。我以同一個月前幾無變化的心境返回東京,甚至連給綠子打電話都不可能。我不知到底應怎樣對她開口。我能說什麼呢?一切都過去了,和你兩人幸福地生活吧——這樣說合適嗎?我當然不能說這樣的話。但不管怎樣來說,也無論採取怎樣的說法,最終應說的事實惟有一個:直子死了,綠子剩下。直子已化為白灰,綠子作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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