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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苦澀的愛河(9)


  「管它什麼落湯雞!求你現在什麼也別想,只管死死抱住我。我都整整忍耐兩個月了。」

  我把傘放在腳下,頂著雨把綠子緊緊摟在懷中。惟有車輪碾過高速公路的沉悶迴響仿佛縹緲的霧靄籠罩著我們。雨無聲無息、執著地下個不停,我們的頭髮已被徹底淋透,雨滴如同淚珠一般順頰而下,她的牛仔布茄克和我的黃色尼龍風衣全被染成了深色。

  「到能避雨的地方去吧?」我說。

  「去我家!家裡誰也不在。這樣非傷風不可。」

  「百分之百。」

  「瞧,咱倆活像從河裡遊過來的。」綠子邊笑邊說,「痛快!」

  我們在毛巾櫃檯買了條大號毛巾,輪流進洗手間擦乾頭髮。之後乘地鐵來到她在茗荷穀的公寓。綠子馬上讓我淋浴,然後她才進去。我穿上她借給我的浴衣,等待衣服幹好。她自己換上馬球衫和裙子。兩人在廚房餐桌上喝咖啡。

  「講講你的事。」綠子說。

  「我的什麼事?」「呃……你討厭什麼?」

  「討厭雞肉、性病和饒舌的理髮匠。」

  「此外?」

  「4月孤獨的夜晚和鑲花邊的電話機罩。」

  「此外?」

  我搖搖頭:「再想不起特別的。」

  「我的他——以前那個他——討厭的東西多得很。例如我穿超短裙啦,吸煙啦,每喝必醉啦,口出髒話啦,講他朋友不好啦……所以,如果在我身上有你討厭的,儘管提出。能改的我改就是。」

  「沒有什麼。」我想了一會說,「什麼也沒有。」

  「真的?」

  「你穿的我都喜歡,你做的說的,你的走路姿勢,你的醉態我統統喜歡。」

  「這樣下去真的可以?」

  「也不知道讓你怎麼改好,索性就這樣好了。」

  「喜歡我喜歡到什麼程度?」綠子問。

  「整個世界森林裡的老虎全都溶化成黃油。」

  「嗯——」綠子略顯滿足,「能再抱我一次?」

  我和綠子在她房間的床上相抱而臥。我們邊聽滴雨聲邊在被窩裡親嘴。接著從世界的構成一直談到煮雞蛋的軟硬度,簡直無所不談。

  「下雨天螞蟻到底幹什麼呢?」綠子問。

  「不知道,」我說,「估計是打掃洞穴或整理貯藏物什麼的吧。螞蟻很勤快。」

  「那麼勤快為什麼還不進化,為什麼從古至今一直是螞蟻?」

  「說不清。大概身體結構不適合進化——同猿猴相比。」

  「想不到你也有這麼多一問三不知。」綠子說,「我還以為渡邊其人大凡世事無所不通咧!」

  「世界大無邊。」

  「山高海又深。」說罷,綠子把手從我的浴衣下擺伸進去,屏息道,「喂,渡邊,可別見怪,老實說真的不成。這麼大!」

  「開玩笑吧?」我歎息一聲。

  「是玩笑。」綠子吃吃笑著,「不要緊,放心好了。」

  綠子縮進被裡,擺弄了好半天。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她同直子手的動作相當不同。兩者都充滿溫存,妙不可言,然而總有的地方相異,使我覺得是在經受迥然有別的另一種體驗。

  「喂,渡邊君,又在想別的女人吧?」

  「沒想。」我撒謊道。

  「真的?」

  「真的。」

  「這種時候可不許你想別的女人。」

  「想不成的。」我說。

  傍晚時分,綠子去附近買東西,做了晚飯。我們坐在廚房餐桌旁,喝啤酒吃炸蝦,最後是吃青豆飯。

  「吃得飽飽的,造得多多的。」綠子說,「我替你好好排放出去。」

  「多謝。」

  「我嘛,知道好多好多方法。開書店時從婦女雜誌上學來的。跟你說,婦女懷孕時幹不成那事,為了使丈夫那期間裡不在外頭胡搞,就搜集各種各樣的處理辦法。也確實有很多方式。感興趣?」

  「感興趣。」我說。

  離開綠子後,我乘上電車回家。車中我打開從車站買的一份晚報。但我還沉浸在思慮中,一行也讀不下去,讀了也不知所云。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報紙莫名其妙的版面,繼續思索以後自己將何去何從,我周圍的環境將出現何種變化。我不時感到世界的脈搏在我身旁突突悸動不已。我喟然長歎,旋即合上雙目。對於今天一整天的所作所為,我絲毫不覺後悔;倘若能再過一次今天,我深信也必然故伎重演——仍在雨中天臺上擁抱綠子,仍被澆成落湯雞,仍在她床上被其手指疏導出去。對此我不存任何疑問。我喜歡綠子。她肯重新投入我的懷抱,使我感到樂不可支。若同她結為伴侶,想必能相安無事。而且正如她自己所說,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女孩兒,那熱乎乎的身體就在自己的懷中。作為我,何嘗不想把綠子剝得精光,分開下肢進到其溫暖的縫隙中去——為克制住這種強烈的衝動我不知做了多大努力。當她握住我的手指緩緩移動的時候,我實在不能加以制止。我渴求她,她也渴求我,我們已經在相愛。有誰能制止得住呢?是的,我是愛綠子。這點恐怕更早些時候就已了然於心,只不過自己長期回避做出結論而已。

  問題在於我無法很好地向直子解釋這種局面的發展。若其他時期倒也罷了,而對眼下的直子,我根本不可能說我已喜歡上了別的少女。更何況我仍在愛著直子。儘管愛的方式在某一過程中被扭曲得難以思議,但我對直子的愛卻是毋庸置疑的,我在自己心田中為直子保留了相當一片未曾染指的園地。

  我所能做的,就是向玲子寫一封毫無保留的信。我回到住處,坐在簷廊裡,眼望夜幕籠罩下的雨中庭園,頭腦中推出幾排詞句。於是我開始俯案直書:「我不能不向您寫這封信——這封對我來說萬般痛苦的信。」寫罷開頭,我大致敘述了我同綠子迄今為止的關係,以及今天兩人間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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