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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苦澀的愛河(8)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裡。」

  於是我們乘地鐵來到日本橋。也許從早上就開始下雨的關係,商店裡空空蕩蕩,沒有幾個人影。整個店內充溢著雨氣味,店員也因無所事事顯出無聊的神情。我們走到設在地下室的食堂。細細看了一遍陳列的樣品,兩人都決定吃盒飯。雖是午飯時間,但食堂裡人並不擠。

  「在商店的食堂吃飯,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邊說一邊端起幾乎惟獨商店食堂才能見到的光溜溜的白茶杯,喝了一口。

  「我喜歡這樣。」綠子說,「覺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這大概同小時的記憶有關,小時很少很少由大人領著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媽喜歡逛商店的。」

  「真好。」

  「也談不上好不好,我本來不樂意去什麼商店。」

  「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好是指在大人關懷下長大。」

  「噢,獨生子嘛!」我說。

  「小時候我就想好了,長大後一定一個人來商店食堂飽飽吃上一頓。」綠子說,「不過也夠無聊的,獨自在這種地方毛毛草草吃頓飯,哪裡能有什麼意思。既不是特別好吃的東西,又亂哄哄地讓人心煩意亂,空氣又糟,光是地方寬敞。但我還是時常想來這裡。」

  「這兩個月好難熬啊!」我說。

  「從你信上知道了。」綠子面無表情地應道,「反正先吃飯吧,除此以外我現在考慮不了別的。」

  我們把半圓形飯盒裡的東西一掃而光,喝了湯,飲了茶。綠子吸了支煙。吸罷,一言不發地迅速立起,拿傘在手。我也隨之欠身,拿起傘。

  「這回去哪裡?」我問。

  「來商店吃完飯,往下當然是去天臺嘍!」綠子說。

  雨中的天臺一個人也沒有。愛畜用品櫃檯看不見售貨員。小賣店和乘用物售票處也都落著卷閘門。我們撐著傘,在濕流滾的木馬、花木架、攤床之間散步。東京的鬧市區中心居然有此等荒涼的場所,我有些意外。綠子說要看望遠鏡,我投進一枚硬幣,她看的時候為她撐傘。

  天臺角有一小塊帶涼棚的娛樂場,擺著幾台兒童遊戲機。我和綠子在裡邊一條歇腳凳樣的矮臺上坐下,觀望雨景。

  「說點什麼呀!」綠子說,「總該有話說吧,你?」

  「我並不想為自己辯護,不過上次我確實心緒很糟,頭腦木木的,對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說,「但見不到你後我才深深意識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堅持到現在。而失去你之後,我著實孤獨得好苦。」

  「可你不知道吧,渡邊君?由於不得見你,這兩個月我是多麼寂寞,度日如年。」

  「不知道,沒想到。」我驚訝地說,「我以為你生我的氣,所以才不想見我。」

  「你這人腦袋怎麼這麼簡單?我肯定想見你的嘛!我不是說過喜歡你的嗎?我並不會隨隨便便喜歡上一個人,或輕而易舉拋棄一個人。這點你還看不出來?」

  「那當然是那樣……」

  「不錯,我是生你氣來著,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腳。還不是,好久才見一次面,你卻呆愣愣地只顧想別的女人,看都不願看我一眼,我就是生這個氣。不過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還是同你分開一段時間為好,即使為了把事情弄清楚。」

  「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關係。具體說來,我已經漸漸覺得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較之同他相處。你不認為這無論如何都不合情理都有欠穩妥?當然我是喜歡他。雖然他多少有點固執、偏激,有點法西斯,但優點也多的是。而且一開始我也是經認真考慮才喜歡他的。但是,對我來說,你這人總像有些與眾不同。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再稱心如意不過。我信賴你,喜愛你,不願放棄你。一句話,自己對自己都逐漸沒了主意。這樣,我就去他那裡開誠佈公地商量,看如何是好。他叫我別再找你,說如果再找你就得同他一刀兩斷。」

  「那怎麼辦了?」

  「和他斷交了,利利索索的。」說著,綠子把一支「萬寶路」銜在嘴上,用手攏著劃火柴點燃,猛猛吸了一口。

  「為什麼?」

  「為什麼?」綠子吼道,「你腦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語假定形,又能解數例,又會讀馬克思,這一點為什麼就不明白?為什麼還要問?為什麼非得叫女孩子吐口?還不是因為我喜歡你超過喜歡他麼?我本來也很想愛上一個更英俊的男孩兒,但沒辦法,就是相中了你。」

  我想說句什麼,但喉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堵著,一時未能出口。

  綠子把煙扔進水窪:「喂喂,別陰沉著臉,叫我看著難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麼都不指望。不過抱一抱我總可以吧?這兩個月我也真熬得夠嗆!」

  我們在娛樂場後頭撐傘抱在一起。身體緊緊貼住,嘴唇急切切地合攏。她的頭髮、她的牛仔布茄克的領口都發出一股雨氣味。我不由想:少女的身體是何等柔軟何等溫暖!隔著一層茄克衫,我胸口明顯感到了她的乳房,覺得自己確實好久都未曾接觸如此充滿生機的肉體。

  「上次和你見面那天夜裡,我就跟他講了,就此各奔東西。」綠子說。

  「我非常喜歡你。」我說,「打心眼裡喜歡,不想再撒手。問題是現在毫無辦法,進退兩難。」

  「因為那個人?」

  我點點頭。

  「嗯,告訴我,和她睡過?」

  「只一次,一年前。」

  「那以後再沒見面?」

  「見了兩次,但沒幹。」我說。

  「那又為什麼?她不是喜歡你麼?」

  「無可相告。」我說,「情況極為複雜,千頭萬緒,而且由於天長日久,實情都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不論對我還是對她,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種責任,作為某種人的責任,並且我不能放棄這種責任。起碼現在我是這樣感覺的,縱使她並不愛我。」

  「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兒,」綠子把臉頰擦在我脖頸上說,「而且現在就在你的懷抱裡表白說喜歡你。只要你一聲令下,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雖然我多少有蠻不講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幹,臉蛋也相當俊俏,乳房形狀也夠好看,飯菜做得又好,父親的遺產也辦了信託存款,還不以為這是大拍賣?你要是不買,我不久就到別處去。」

  「需要時間。」我說,「需要思考、歸納、判斷的時間。我也覺得對不起你,但現在只能說到這裡。」

  「但你是喜歡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當然是的。」

  綠子離開身子,動情地一笑,看著我的臉。「那好,我等你,因為我相信你。」她說,「只是,要我時就只要我,抱我時就得只想我。明白我說的意思?」

  「明明白白。」

  「還有,你對我怎麼樣都可以,但千萬別做傷感情的事。在過去的生活裡我已經被傷害得夠厲害了,不想再受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摟過綠子,吻著她。

  「還不快把那破傘放下,拿兩隻胳膊緊緊抱住!」她說。

  「放下傘不淋成落湯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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