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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苦澀的愛河(7)


  他一邊啃魚一邊搖頭。「我能怎樣打算?沒得打算呀,油畫系的學生。如果考慮前途的話,誰也不會念油畫了。因為讀完油畫系出來的人,連飯也沒得吃。於是她叫我回長崎當美術老師。她準備當英語教師哪。哀哉!」

  「你已經不那麼愛她了,是不?」

  「大概是吧。」伊東承認了。「何況我根本不想當什麼美術老師,我不想像猴子般教那些吵吵鬧鬧又沒教養的中學生畫畫,然後這樣終了一生。」

  「為了雙方著想。是不是跟地分手比較好?」我說。

  「我也這樣想,可是說不出口呀。我覺得對不起她。因為她認定要跟我結婚。如果對她說我們分手吧,我已經不受你了之類的話,實在說不出來。」

  我們不加冰塊,幹喝芝華士威士忌。吃完烤魚,就把黃瓜和西芹菜切細,沾味當來吃。吃黃瓜時發出哢嚓聲,令我想起綠子的父親。接著想到失去綠子,我的生活變得何等無味可厭,不由難過起來,不知不覺間,原來她的存在已在我心中逐漸膨脹。

  「你有沒有情人?」伊東問。

  我作個深呼吸才答說:「有是有的,但有一些隱情,她現在離我很遠。」

  「可是心靈相通,是不?」

  「但願如此。若不這樣想就沒得救了。」我半開玩笑地說。伊東很平靜地說起莫劄特的長處。就如鄉下人熟知山路一樣,他也熟知莫劄特音樂的精華所在。他說他父親很喜歡莫劄特,所以他從二歲起就聽了。我對古典音樂所知並不詳細,但是一邊聽他解釋「這個部分」、「怎樣?這裡」之類,一邊傾聽莫劄特的協奏曲時,的確覺得心平氣和起來。這是很久已沒有的感覺。我們望著俘在井之頭公園上空的上弦月,喝完最後一滴芝華士威士忌。美味無比的酒。

  伊東叫我留下來過夜,我以有事婉拒了他。謝謝他的威士忌之後,九點以前離開他的公寓,回家的路上打電話給綠子。稀罕地,綠子親自接電話。

  「對不起。現在不想跟你講話。」綠子說。

  「我知道,因為聽過好多次了。可是,我不想就這樣結束我和你的關係,你真的是我少數的朋友之一,不能見你真的好難受。我幾時才能跟你說話?至少應該告訴我這個吧!」

  「到了適當時候。我會主動找你的。」

  「你好嗎?」我問。

  「還好。」她說,然後掛斷電話。

  五月中旬,玲子寄來一封信。

  「謝謝你定時來信。直子歡歡喜喜地讀了,我也借來看了。我看你的信,不介意吧。抱歉好久沒寫信給你了。老實說,我也有疲倦的傾向,而且沒什麼好消息可說的。直子的情形不太好。前些時候,直子的母親從神戶來,和我、直子、專科醫生四個人一起交談了許多,最後達成協議,暫時把她轉去專科醫院進行集中治療,看看結果再回來這裡。直子也希望留在這裡治病,我也捨不得和地分開,而且擔心她。可是坦白地說,在這裡逐漸不容易控制她了。平時沒什麼事,但她經常情緒很不穩定,那種時候我們不能離開她半步,因為不曉得會發生什麼。直子有嚴重的幻聽,她把一切關閉起來,鑽入自己的牛角尖。

  因此我也認為直子暫時進去適當的醫院接受治療是最好的事。雖然遺憾,但沒辦法。就如以前告訴過你的,耐心等待最要緊。不要放棄希望,把糾纏的線團逐一解開。不管事態看起來如何絕望,一定可以找到線頭的。周圍縱然黑暗,只好靜觀其變,等候眼睛適應那種黑暗了。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直子應該移送到那間醫院去了。聯絡得太遲,我也覺得抱歉,可是許多事情都是匆匆忙忙之間定下的。新醫院是一家有定評的醫院,條件很好,也有高明的醫生。地址寫在下面,請往那邊寫信。我這邊也會得到直子的情況,屆時再告訴你,但願有好消息可寫。想必你很難過,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後,仍希望能給我寫信來——即使不經常也好。再見。

  這年春天我著實寫了好多信。每週給直子寫一封,給玲子也寫,還給綠子寫了幾封。在大學教室裡寫,在家把「海鶴」放在膝頭俯著桌子寫,間歇時伏在意大利飯店的餐桌寫。簡直就像通過寫信來把我幾欲分崩在離析的生活好歹維繫一起。

  「由於不能同你說話,我送走了十分悽楚而寂寞的4月和5月。」我在給綠子的信中寫道。「如此悽楚寂寞的春天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早知這樣,讓2月連續重複三次有多好。現在對你說這話我想為時已晚——那新髮型的確對你非常合適,非常可愛。眼下我在一家意大利飯店打工。從廚師那裡學會了做極細的麵條,十分好吃,很想幾天內請你品嘗一次。」

  我每天去學校,每週在意大利飯店做兩三次工,同伊東談論書和音樂,從他手裡借來幾本巴雷斯看,寫信,同「海鶴」玩,做細麵條,侍弄庭園,邊想直子邊取樂,一場接一場看電影。

  綠子向我搭話是6月快過完一半的時候。兩人足有兩個月沒開口了。上完課,綠子來我鄰座坐下,手拄下巴,半天沒有吭聲。窗外雨下個不停。這是梅雨時節特有的雨,沒有一絲風,雨簾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濕漉漉的。其他同學全部離開教室後,綠子也還是以那副姿勢默然不動。一會兒,從棉布上衣袋裡掏出萬寶路銜在嘴上,把火柴遞給我。我擦燃一根給她點上。綠子圓圓地噘起嘴唇,把煙緩緩地噴在我臉上。

  「喜歡我的髮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裡的樹統統倒在地上。」

  「真那樣想?」

  「真那樣想。」

  她注視著我的臉,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看上去她比我還要如釋重負。綠子把煙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

  「吃飯去吧,肚子貼在一起了。」綠子說。

  「去哪兒?」

  「日本橋高島屋商店的食堂。」

  「幹嗎故意去那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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