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挪威的森林 | 上頁 下頁
第十一章 苦澀的愛河(6)


  你知道嗎?今天你對我做了一件殘忍的事。你根本沒察覺我的髮型改變了,是不?我辛辛苦苦地把頭髮留長,好不容易在上星期才能換了一個有女人味的髮型。而你竟然渾然不覺。這個髮型肯定好看。而且我們好久不見了,我以為你見到我會嚇了一跳才對,但你完全當我透明,是不是太過分?大概你連我穿什麼衣服也想不起來吧。我也是女孩子。不管你有什麼心事都好,起碼應該好好看我一眼吧?只要你說一句『你的髮型好可愛』,其後不管你怎麼想怎麼做,我都會原諒你。

  因此我向你撒了謊。我說我和姐姐約好在銀座碰頭是騙你的。我本來打算今天到你家過夜,連睡衣也帶來了。不錯,我的袋子裡面有睡衣和牙刷。哈哈,我好傻。因你根本沒邀我到你家去。不過算了,你似乎覺得我在不在都無所謂,你像是希望一個人獨處的樣子,我就讓你獨處好了。請你盡情去胡思亂想好了。

  不過,我也不是十分氣你。我只是覺得寂寞極了。因你對我百般親切,而我好像不能為你做什麼。你一直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裡,雖然我咚咚咚地敲門叫渡邊,你僅僅抬抬眼,又馬上回到自己的世界。

  現在你拿著可樂走回來了。好像一面走一面想心事,我希望你摔一跤就好了,但你沒有。如今你坐在我旁邊,咕咕聲喝著可樂。我期待你買可樂回來時會發現,然後說『哦,你的髮型改變啦。』畢竟希望落空了。若是你察覺到了,我會把這封信撕碎,告訴你說『哎,到你那兒去吧!我為你做一頓好吃的晚餐,然後親親熱熱地一起睡覺。』然而你就像鐵板一般粗心大意。再見了!

  P.S.下次在教室見面時,請不要跟我講話。」

  我在吉祥寺車站打電話去綠子的公寓,沒人接。由於無所事事,我在吉祥寺的街上閒逛,看看能不能找一份半工讀的兼職。我週六、周日全天有空,週一、三、四從下午五點開始可以工作,但要找到一份完全配合那個日程表的工作並不容易。我放棄了,買了晚餐回家,又嘗試打電話給綠子。她姐姐接電話,說綠子還沒回家,何時回來不太清楚。我道謝了就收線。

  晚餐後,我想寫信給綠子,改了幾次不能寫成,結果轉而寫信給直子。

  我說春天到了,新學年又開始,見不到你,非常掛念,無論以怎樣的形式都好,我很想見你,和你聊天。我已決定堅強起來,因我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了。

  「還有一個我的問題,對你而言也許無所謂,就是我不再跟別人睡覺了。因我不想忘記你碰我身體時所留下的感覺。對我而言,那種感覺比你想像中更重要。我永遠記得當時的事。」

  我把信放進信封,貼上郵票,坐在桌前注視它片刻。這封信比平時寫的短很多,但我覺得這樣反而能夠把意思傳達給對方。我在玻璃杯裡斟了三公分左右的威士忌,分兩口喝掉,然後上床睡覺。翌日。我在吉祥寺車站附近找到一份只有星期六日兩天的兼職。在一間規模不大的意大利餐聽當侍應,條件差強人意,附午餐,也給交通費。如果週一、週三、週四的晚班休假他們時常拿假期我可以代替他們上班,這對我實在很恰當。做滿三個月加薪,經理叫我這個星期六開始上班。跟新宿唱什行那個不長進的店長比起來,這位經理看起來能幹得多。

  我打電話到綠子的公寓,又是她姐姐接電話,她說綠子從昨天起一直沒回家,她也想知道綠子的行蹤,她用疲倦的聲調問我有無頭緒。我所知道的只是她的袋子裡有睡衣和牙刷而已。

  星期三的課,我見到了綠子。她穿一件草綠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天常戴的深色眼鏡。她坐在最後一排位子上,跟一個以前見過一次的戴眼鏡小個子女孩聊天。我走過去。告訴綠子待會有話對她說。戴眼鏡的女孩先看看我,然後綠子看看我。綠子的髮型的確比以前有女性韻味了,看起來成熟許多。

  「我約了人。」綠子側一側頭說。

  「不會花你太多時間,五分鐘就夠了。」我說。

  綠子摘下眼鏡,眺起眼睛。宛如正在眺望一百米以外一間快要倒塌的廢屋時的眼神。

  「我不想跟你說話,對不起。」

  戴眼鏡的女孩用「她說她不想跟你說話」的眼神看我。

  我坐在最前排右端的位子聽課。關於田納西威廉斯戲劇的總論其在美國文學佔有的地位,一上完課,我慢慢數二聲,然後回頭。已經不見綠子的人影。

  一個人度過的四月是個太過寂寞的季節。四月裡,周圍的人看起來都很幸福。人們脫下大衣,在陽光下聊天。玩投球,談情說愛。而我完全的孤苦零丁。直子、綠子、永澤,一個個都離開我所在的地點好遠。現在的我連喊「早安」、「午安」的對象也沒有。我甚至懷念起「敢死隊」來。我在百無聊賴的孤獨中送走了四月。我曾幾次嘗試找綠子,它的答覆總是一樣。她說現在不想跟我講話,從她的語調可以知悉,她是出自真心的。她通常和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在一起,不然就跟一個高個子短頭髮的男生在一塊。那個男生的腿很長,每次都穿白色的籃球運動鞋。四月結束,五月來臨。五月比四月更難過。到了五月,我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深春裡顫抖和搖動。那種顫動通常在黃昏時刻來臨。在木蓮花香輕輕飄蕩的昏暗中,我的心莫名地被膨脹、顫抖、搖晃和痛楚所刺透。那時我就緊閉雙眼,咬緊牙關,等候那種痛楚過去。它在漫長的時間裡過去以後,留下隱隱的痛楚。

  那時我會寫信給直子,我在信中只寫美好和愉快的事物。關於草的香味、舒暢的春風、月光、電影、喜歡的歌、感動的書之類。當我重溫那些內容時,我自己也覺得安慰。我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何等美好的世界中啊:於是我寫了好幾封這樣的信。然而直子或玲子都沒回信給我。

  我在做兼職的餐廳認識一個叫伊東的打工學生。和我同年,我們時常在一起聊天。他在美術大學念油畫系,為人老實,沈默寡言,我們認識了一段時間才開始交談的。我們放工後,到附近的咖啡室喝喝啤酒,天南地北地聊。他喜歡看書聽音樂,我們通常都聊這些。伊東長得碩長俊秀,對於當時的美術大學男生來說,他的頭髮算短了,而且衣著清潔。他說得不多,但有正當嗜好和想法。喜歡法國小說,偏愛喬治巴泰爾和波裡斯維安的作品,音樂方面則常聽莫劄特和拉維爾。他和我一樣,正在尋找在這方面意氣相投的朋友。

  他曾招待我去他自己的寓所。位於井之頭公園後面的別致平房公寓,屋裡放滿畫材和畫框。我說我想看看他的畫。他說不好意思,畫得不好,不想讓我看。我們喝著他從他父親那裡偷偷帶來的芝華士威士忌,用炭爐烤魚吃,聽卡沙德修斯演奏莫劄特的鋼琴協奏曲。

  他出生於長崎,把情人留在故鄉出到東京來念書。每次回去長崎都會跟她上床,不知何故最近相處得不太融洽,他說。

  「你也多少瞭解女孩子啦。」他說。「女孩子到了二十或二十一時。突然開始具體地考慮許多事情,變得非常現實了。以前覺得她很可愛,現在看起來既庸俗又憂鬱了。一見到我,通常親熱之後,就會問我大學畢業後怎麼打算。」

  「你打算怎樣?」我也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