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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影院裡的對話(5)


  綠子哧哧笑罷,搖了一下靈前小鈴:

  「爸爸,晚安。我倆這就尋歡作樂,您放心睡就是。不再痛苦了吧?已經死了,應該不會痛苦。要是現在還痛苦的話,那就找上帝算帳去,就說這也太和人過不去了。在天國裡見到我媽,兩人好好雲雨去吧。晚安!」

  我們輪流洗過澡,換上睡衣。我借他父親沒穿幾次而差不多嶄新的睡衣穿上,有點小,但總比沒有強。綠子在擺著靈位的房間裡攤開客用臥具。

  「在靈位前不害怕?」綠子問。

  「怕什麼,又不幹什麼壞事。」我笑道。

  「可以在旁邊抱我,一直到我睡著?」

  「可以。」

  於是我倒在綠子那張小床邊上,久久抱著她,好幾次都險些跌下床去。綠子把鼻子貼著我的胸口,手搭在我腰部。我右手摟著她的背,左手抓住床沿,以免身體跌落。這種環境,實在難以激起亢奮。鼻子底下就是綠子的發,那剪得短短的秀髮不時弄得我鼻端癢癢的。

  「喂,喂喂,說點什麼呀!」綠子把臉埋在我胸前說。

  「說什麼?」

  「什麼都行,只要我聽著心裡舒坦。」

  「可愛極了!」

  「綠子,」她說,「要加上名字。」

  「可愛極了,綠子。」我補充道。

  「極了是怎麼個程度?」

  「山崩海枯那樣可愛。」

  綠子揚臉看看我:「你用詞倒還不同凡響。」

  「給你這麼一說,我心裡也暖融融的。」我笑道。

  「來句更棒的。」

  「最最喜歡你,綠子。」

  「什麼程度?」

  「像喜歡春天的熊一樣。」

  「春天的熊?」綠子再次揚起臉,「什麼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裡,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面走來一隻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這麼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塊兒打滾玩好麼?』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說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這麼喜歡你。」

  綠子緊緊貼住我的胸口,「好上天了!」綠子說,「既然這麼喜歡我,我說什麼你都肯聽?不生氣?」

  「當然。」

  「那麼,你能永遠不嫌棄我?」

  「那還用說。」說著,我撫摸她像小男孩那般又短又軟的頭髮。「不要緊,放心,一切都會一帆風順。」

  「可我就是怕。」綠子說。

  我溫柔地摟住她的肩。不一會兒,她肩頭開始規則地上下抖動,響起睡熟的聲音。於是我溜下床,去廚房取了瓶啤酒喝。由於全無睡意,想看本什麼書。但四處查看一下,根本見不到書本樣的東西。本想去綠子房間從書架找一冊來,又怕撲撲騰騰地把她吵醒,只得作罷。

  我便呆呆地喝啤酒。喝著喝著,我猛然想起:對了,這裡是書店!我下樓,拉開燈,在文庫叢書架上找來找去。我想讀的東西很少,大部分都已讀過。但由於反正必須讀點什麼,便挑了一本書脊已經變色、似乎長期滯銷的赫爾曼·黑塞的《車輪下》,把書錢放在電子收款機旁邊。小林書店的庫存至少可以因此減少一點。

  我邊喝啤酒,邊對著廚房餐桌看《車輪下》。最初看這本書,還是剛上初中那年。就是說,時過8年,我又在一個少女家的廚房裡,半夜穿著她亡父穿過的尺寸不夠大的睡衣讀同一本書。我總覺得有些鬼使神差,若非處在這種情況下,我恐怕一輩子都不至於重讀什麼《車輪下》。

  可話又說回來,《車輪下》儘管有的地方未免過時,但仍不失為一本不錯的小說。在這萬籟俱寂的夜半廚房裡,我自得其樂地一行行細讀下去。擱物架上有一瓶落滿灰塵的白蘭地,我拿下來往咖啡杯裡斟了一點。白蘭地喝得我身上一陣暖和,但睡意卻硬是不肯光顧。

  時近3點,我去看了看綠子。她大概確實很累,正酣然大睡。窗外商店街上的路燈光,宛似一派月華,給房間鍍上一層若明若暗的銀輝。她以背光姿勢睡著,身體仿佛凍僵一般一動不動。湊耳近前,只聽見喘息聲。我發覺那睡姿竟和她父親一模一樣。

  床旁依然放著旅行包,白外套搭在椅背上。桌面拾掇得整整齊齊,桌前牆上掛著木偶畫月曆。我撥開一點窗簾,俯視闃無人息的街道。所有的店都落著卷閘,惟獨酒店前排列的自動售貨機瑟縮著身子靜等黎明的來臨。長途卡車膠輪的呻吟聲時而滯重地搖顫一下周圍的空氣。我折回廚房,又喝了杯白蘭地,繼續讀《車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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