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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開放型女郎(9)


  他略一點頭。我又把床頭升高,用果刀切成容易吞食的形狀,卷上海苔,蘸點醬油,用牙籤紮起,遞到他嘴裡。他幾乎沒改變表情地反復咀嚼不止,吞了下去。

  「怎麼樣,好吃吧?」我問。

  「好吃。」他說。

  「吃東西香是好事,好比是有生命力的證據。」

  終於,他吃了一整根黃瓜。吃完後想喝水,我又拿起小水壺讓他喝了一點。喝罷水說要小便,我從床下拿出尿壺,把口對準他的陽物。我去廁所倒出小便,把壺用水沖洗乾淨,然後折回病房喝沒喝完的茶。

  「心裡舒服些吧?」我試著問。

  「稍微。」他說,「頭。」

  「頭有點痛?」

  他露出一絲苦相,似乎說是的。

  「剛做完手術,不可能不痛。我沒做過什麼手術,不曉得是什麼滋味。」

  「票。」他開口道。

  「票?什麼票?」

  「綠子。」他說,「票。」

  我弄不清是什麼意思,無言可對。他沉默片刻,然後又說了句「拜託了」——確實像是「拜託了」。他毅然睜開眼睛,定定注視我的臉。看樣子想對我訴說什麼,但內容我無從琢磨。

  「上野,」他說,「綠子。」

  「上野車站麼?」

  他微微點頭。

  「票,綠子,拜託了,上野車站。」我試著歸納,但根本不知所云。我猜想他可能神志有些模糊,但其眼神卻要比剛才堅毅鎮定得多。他抬起沒打點滴那只胳膊,朝我伸來。這舉動對他顯得相當吃力,手在空中哆嗦不止。我於是站起身,握住他那皺皺巴巴的手掌。他有氣無力地回握了一下,重複道:「拜託了。」

  我說票也好綠子也好我都一定盡心盡力,只管放心好了。他這才放下手,如釋重負般地合上雙眼,發出睡覺的聲息。我確認他還活著,便出去燒水,接著啜茶。我發覺自己對這位生命危在旦夕的瘦小男子開始懷有類似好感的感情。

  此後不大一會,鄰床的那位太太回來,問我要不要緊,我答說不要緊的。他丈夫也均勻地喘息著,似乎睡得很香甜。

  時過3點,綠子返回。

  「在公園放鬆了好一大陣子。」她說,「照你說的,獨自一人,什麼也不說,讓腦袋處於真空狀態。」

  「如何?」

  「謝謝。覺得痛快多了。雖說還有點乏力,但身上比剛才輕鬆好多。我,好像比我自己想的還要疲勞。」

  綠子父親睡得很熟,又沒別的事可幹,我們便從自動售貨機裡買來咖啡,拿去電視室喝著。我向綠子一五一十地彙報了她不在時發生的事:睡得很實,欠身吃了一半午間剩的食物,看見我吃黃瓜他也說想吃,就吃了一根,小便,睡了。

  「渡邊君,你這人真有兩下子!」綠子感激地說,「為了叫他吃東西,大家費了不知多少勁,你卻連黃瓜都讓他吃了,真是難以相信,呵!」

  「為什麼我倒不知道,大概是看我吃黃瓜吃得很香的緣故吧。」

  「或者你有一種讓人心裡坦然的能力也未可知。」

  「不見得。」我笑道,「說反話的人多的是嘛。」

  「覺得我父親怎麼樣?」

  「喜歡。雖然沒怎麼交談,但總覺得他人很不錯。」

  「老實?」

  「非常。」

  「一周前可凶著哩。」綠子搖頭說,「腦袋有點不正常,大發脾氣。往我身上扔茶杯,罵我混帳東西,死了算了。這種病往往這樣的。也不知是為什麼,反正有時候專門跟人過不去,我母親那時候也這樣。你猜母親對我說什麼來著?說我不是她生的,看我最最不順眼。聽得我眼前頓時漆黑一團。這就是這種病的特點。什麼東西在壓迫大腦的某一部位,讓人心煩意亂,有的也說沒的也說。這個我也明白的。雖說明白也還是傷感情。人家這麼拼死拼活地照料,卻還要聽這些話,心裡憋屈透了。」

  「能理解。」我說。隨即我想起綠子父親說的叫我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票?上野車站?」綠子說,「怎麼回事呢?不好明白。」

  「還說『拜託了』『綠子』。」

  「那怕是拜託我的事吧?」

  「也許要我去上野車站為你買票。」我說,「總之這四個詞的順序挺不好安排,弄不清含義。上野車站方面可有什麼想得起來的事?」

  「上野車站……」綠子沉思著。「上野車站能想得起來的,不外乎兩次離家出走的事。那還是小學三年級和五年級的時候,兩次都是從上野乘電車到福島去,從自動取款機裡取的錢。是一件什麼事把我惹火了,賭氣去的。福島有我伯母,我挺喜歡那位伯母,就跑了去。這一來,父親就趕去福島把我領回。兩人乘上電車,吃著盒飯返回上野。那時候,父親向我說了很多話,儘管十分不連貫。他講了關東大地震,講了戰爭,講了我出生前後,都是平時沒怎麼提起過的事情。想來,我和父親兩人單獨那麼心平氣和地交談,恐怕只那一次。嗯,你能相信?我那位父親,關東大地震的時候,在東京市中心居然連發生地震都沒察覺到。」

  「不至於吧。」我不禁訝然。

  「這還能假,真的。父親說,當時他正蹬自行車,後面掛個小拖車在小石川一帶趕路,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回家一看,見周圍房上的瓦都掉了下來,家人正抱著柱子渾身籟籟發抖。父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問『你們幹什麼呢,到底?』這就是父親對關東大地震的回憶。」說到這裡,綠子笑了,「父親對往事的回憶都是這個樣子,一點都不波瀾起伏,都好像缺東少西,平淡得很。聽他那麼一說,覺得這五六十年來日本似乎沒發生任何重大事件。無論二·二六事件還是太平洋戰爭,你若提起來,他便說那大概是有過的。好笑不?」

  「從福島回上野的時間裡,他斷斷續續地講的就是這些。而且最後總忘不了補上這麼一句:去哪裡都一樣,綠子。給他那麼一說,也就以為可能真是那樣,小孩子嘛。」

  「這就是上野車站的回憶?」

  「是啊。」綠子說,「你也離家出走過?」

  「沒有。」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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