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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開放型女郎(8)


  「光是知道這些就沒問題了。」阿綠微笑著說。「不過,他的腦筋現在開始有問題,有時會說一些古怪的話,令人莫名其妙。如果他說了,你可不要太介意哦。」

  「不要緊。」我說。

  回到病房,阿綠對父親說有事出去一下,這段期間我會照顧他。父親對此仿佛毫無反應。也許根本不瞭解阿綠的意思。他仰臥著,一直凝視天花板。假如不是位偶爾眨眨眼的話,可以說如同已死。眼睛像是喝醉似的佈滿紅絲,深呼吸時鼻子輕微隆起。他已無法動彈,阿綠對他說話也不會作答。他那混濁的意識底層所思所想是何,我猜也猜不透。

  阿綠離開後,我想跟他說點什麼,但因不曉得說什麼好,最後沉默不語。不久他就閉起眼睛睡著了。我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暗中祈禱他可別就這樣死去才好,同時觀察他的鼻子不時抽搐的情形。接著想到,如果在我陪伴期間這人停止呼吸的話,未免太奇妙了。由於我和這人剛第一次見面,我和他是透過阿綠才結識的,而我和阿綠的關係,只不過是在「演劇史Ⅱ」同班上課而已。

  他並沒有死去,使僅沉沉入睡而已。我把耳朵湊上前去,聽見輕微的呼吸聲。於是我安心地跟鄰床的太太聊天。她以為我是阿綠的男朋友,一直提起阿綠的事。

  「她真是好女孩。」太太說。「照顧父親無微不至,親切又溫柔,細心又堅強,人又漂亮。你要好好珍惜,不能放棄她哦。現在很難找到這麼好的女孩了。」

  「我會的。」我適當地敷衍她。

  「我有個二十一歲的女兒和一個十七歲的兒子,但他們根本不到醫院來。一放假就跑去衝浪啦約會的,一天到晚只顧著玩。好過分啊!只懂得榨取零用錢,錢一到手就花光了。」

  下午一點半,那位太太說要出去買點東西,離開病房了。兩個病人都睡熟了。午後的陽光灑滿整個房間,我也不禁坐在圓椅上打起瞌睡來。窗旁的桌上,黃菊白菊插在花瓶裡,告訴人現在是秋天。病房裡飄滿中午吃剩的燉魚香味。護士們依然發出喀吱喀吱的鞋音走來走去,用清晰的聲量交談著。她們偶爾走進來,見到兩個病人都在熟睡時,對我微微一笑就消失了。我想看點書報,可是病房裡沒有書報雜誌,只有月曆掛在牆壁上而已。

  我想起直子的事。想起她只有髮夾的裸體。想起她的腰和陰毛的暗影。為何她會在我面前光著身體呢?當時的直子是在夢遊狀態麼?抑或那只不過是我的幻覺?隨著時光流逝,那個小小的世界離我愈來愈遠,令我愈發不明白那晚的事到底是幻是真。倘若認為是真的,確實覺得真有其事,倘若認為那是幻想,又覺得真是幻想了。當作是幻想時,細節未免太過清晰,當作是真有其事時,一切又太美了些。包括直子的身體和月色,一切都美得太不真實。

  阿綠的父親突然醒來,開始咳嗽,我的思念到此中斷。我用衛生紙替他把痰弄掉,用毛巾抹掉他額頭的汗。

  「要喝水嗎?」我問。他輕輕點一點頭。我從小玻璃水瓶倒了一點水慢慢喂他喝,喝水時,他的乾燥嘴唇在顫抖,喉嚨微微抽搐。他把水瓶中的溫開水全部喝光。

  「還要喝嗎?」我問。他好像想說什麼,我把耳朵湊上去。他用乾澀的微小聲說「夠了」。聲音比剛才更幹更細。

  「要吃點什麼嗎?肚子餓了吧。」我問。她父親又點了點頭。我學阿綠所用過的轉動把手弄高床位,把蔬菜、果凍和燉魚用湯匙一口一口交替著喂他。花很久時間才吃了一半,他搖搖頭表示不想吃了。仿佛用力搖頭會痛的樣子,他只稍微擺動一下。我問他要不要吃水果,他說「不要」。我用毛巾抹抹他的嘴角。把床放回水平位置,把餐具放出走廊外面。

  「好不好吃?」我問他。

  「不好。」他說。

  「唔,看樣子的確不怎麼好吃。」我笑著說。他不說什麼,只是用一雙半開半閉的困惑眼睛一直看我。我驀然想到,這人是否知道我是誰。他看起來跟我兩個在一起時比起跟阿綠在時輕鬆一點。也許他誤以為我是另一個人。若是這樣,反而令我感激。

  「外面天氣很好。」我盤腿坐在圓椅上。「現在是秋天,又是禮拜天,天氣又好,無論去哪兒都人山人海。這種日子最好就像這樣在屋裡使哉遊哉的,不會疲倦。到人多的地方只有累而已,空氣又不好。星期日,我通常都洗衣服,早上洗了,拿到宿舍樓頂曬乾,傍晚以前收回來熨好。我不會討厭熨衣服哦。將皺巴巴的東西弄得服服貼貼,非常舒服的事。我很拿手熨衣哦。起初當然弄不好,愈熨愈皺。不過一個月就習慣了。所以,星期天是我洗衣和熨衣的日子。今天不能了。好可惜,這是絕佳的洗衣好天氣。

  沒關係,明天早點起來洗好了。不必在意什麼。橫豎星期天沒別的事情好做。明天早上洗衣曬好後,我去上十點的課,這堂課和阿綠一起上的。叫『演劇史Ⅱ』目前在講歐裡庇得斯。你知道歐裡庇得斯嗎?他是古希臘人,跟艾斯鳩洛斯、索福克斯勒並稱為希臘悲劇的三巨匠。傳說他最後在馬克德尼西被狗咬死,不過也有不同版本的說法。這就是歐裡庇得斯。我比較喜歡索福克斯勒,當然這是個人喜好問題,不能一概而論。

  他的戲劇特徵是把各種事物亂七八槽的攪亂,造成動彈不得的局面。你明白嗎?不同的人物出場,各人對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理由解釋,各人照自己的方式追求正義和幸福。結果造成所有人進退維谷的情形。說的也是。用大家的正義來達成所有人的幸福,在原理上是不可能的,因此造成渾沌一片。你知道怎麼解決嗎?說起來又太簡單,最後神出來了,然後整頓交通。你走那邊,你來這邊,你和他一起走,你站在那裡舊時別動。就像一個調停者。然後一切迎而解啦。這就是解圍之神。在歐裡庇得斯的戲劇中,經常出現解圍之神,由此可知他的評價如何了。

  不過,如果現實世界中有這種解圍之神。那就輕鬆了。當你免得進退維谷時,神從上頭翩翩降臨,替你處理一切。沒有比這更好的了。總之,這就是「演劇史Ⅱ」,我們在大學裡通常就是念這些東西。」

  我說話的時間裡,綠子的父親一聲未吭,目光遲滯地看著我。至於我說的他是否多少有所理解,從那眼神中是無從判斷的。

  「好了。」我說。

  說罷這些,肚子一下癟了下來。早餐幾乎顆粒沒進,午間那份飯也只吃了一半。我著實後悔午間沒好好吃飯,但後悔也無濟於事了。我找了放東西的地方,看有什麼可吃的沒有。裡面只有海苔罐、無花果(水果糖)和醬油。紙袋裡有黃瓜和葡萄。

  「肚子餓了,把黃瓜吃掉可以麼?」我問。

  綠子父親什麼也沒說。我去洗臉間把三根黃瓜洗了,往碟子裡倒了點醬油,用海苔卷起,蘸醬油「哢嚓哢嚓」咬起來。

  「好吃好吃,」我說,「質樸、新鮮,散發著生命力的清香,比什麼獼猴桃地道得多。」

  吃罷一根,又抓起第二根。整個病房都響起「哢嚓哢嚓」的令人愉悅的聲聲脆響,連皮吃完兩根黃瓜,我才總算緩過一口氣。之後用走廊裡的煤氣爐燒了點水,沏茶喝起來。

  「不喝點果汁或水什麼的?」我問。

  「黃瓜。」他說。

  我由衷地一笑:「好好,卷海苔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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