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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開放型女郎(7)


  「她叫你綁住她,蒙起她的眼睛,要你舐遍她身體的每個角落。然後讓你的異物進去,擺出柔軟體操的姿態,並且用寶麗來相機把那些動作拍下來。」

  「怪好玩的。」

  「她太饑渴了,不管什麼動怍都肯做。她每天想的就是古靈精怪的花樣。因為太空閒了嘛。下次渡邊來了就這樣做,不然那樣做之類。然後一上床就貪婪地變換各種姿勢,起碼三次高潮。接著這樣對你說:「怎樣?我的身體美不美妙?年輕女孩已經無法滿足你了。瞧,年輕女孩怎會替你做這個?有沒有感覺?不過不行了,又跑出來啦。」諸如此類。」

  「我想是你看得太多色情電影了。」我笑著說。

  「果然是這樣?」阿綠說。「不過,我最愛色情電影了。下次一起去看好嗎?」

  「好哇。當你有空時一起去。」

  「真的?我期待著。去看那種性變態的吧:用鞭子拚命鞭打,叫女孩子當眾小便之類的,我最喜歡了。」

  「好哇。」

  「哎,你知道我在色情電影院裡最喜歡的是什麼?」

  「我猜不到。」

  「就是當做愛鏡頭出現時,聽周圍的人咕咕聲吞唾液的聲音。」阿綠說。「我最喜歡那種聲音,好好玩。」

  回到病房後,阿綠又同父親說了許多話,父親嗯嗯啊啊地隨聲附和著,不然就沉默不語。十一點左右,鄰床病人的太太來了,替丈夫換睡衣,削水果。看來心地善良的那位圓瞼太太,跟阿綠閒話家常。護士進來,換了新的點滴瓶,跟阿綠和那位太太聊了幾句就走了。那段期間我無所事事,茫茫然環視室內情形,或者望望窗外的電線。偶爾有麻雀飛來。停歇在電線上。阿綠一會兒跟父親說話,一會兒替他抹抹汗除除痰,一會兒和那位太太或護士聊天,一會兒跟我說幾句,一會兒檢查點滴狀況,忙得不亦樂乎。

  十一點半,醫生來巡房,我和阿綠出到走廊去等。醫生出來時,阿綠問他:

  「醫生,我爸爸的情形怎樣?」

  「剛做手術不久,又做了止痛措施,相當消耗體力。」醫生說。「至於手術結果,必須過兩三天才知道。順利的話就會好轉,若是不順利,到時另外想辦法好了。」

  「不會又把腦部切開吧?」

  「不到那個時候不敢說。」醫生說。「喂,今天怎麼穿那麼短的裙子?」

  「不好看嗎?」

  「可是,上樓梯時怎辦?」醫生問。

  「沒什麼好辦的。就讓他們睜大眼睛看個夠好了。」阿綠說,站在後面的護士吃吃地笑。

  「看來應該請你住院一次,讓我替你開開腦部的好。」醫生愕然說道。「還有,請你在醫院中儘量便用電梯。我不希望再增加病人了。最近實在忙不過來啊:」

  巡房過後,不久就是用膳時間。護士推著餐車,從一間病房送到另一間病房去。阿綠的父親分配到的是奶油菜湯、水果、去骨燉魚和果凍狀的剁碎蔬菜。阿綠讓父親仰臥著,轉動床腳的把手弄高床位,用湯匙舀湯喂父親喝。她父親喝了五六口就扭過瞼去說「不要」。

  「這點東西必須吃掉才行呀。」阿綠說。她父親說「等一會」。

  「真頭疼。不好好吃飯那有精神嘛。」阿綠說。「小便急不急?」

  「不。」父親說。

  「渡邊,我們到樓下餐廳吃飯好不好?」阿綠說。

  我說好的。老實說,我有什麼也吃不下的感覺。餐廳喧聲四起,醫生、護士、探病客人濟濟一堂。連窗戶也沒有的地庫餐廳,擺滿一排排的桌椅,大家在那裡邊吃邊聊,聊的多半是疾病的話題吧。就如置身在地下道,聲音嗡嗡迴響。有時迴響被傳呼醫生或護士的廣播壓下去。我在霸佔位子期間,阿綠用鋁盤子盛著兩人份的定食套餐來了。奶油炸肉餅、馬鈴薯沙拉、切絲捲心菜、燉品、白飯和味噌湯的定食,整齊地盛裝在跟病人所用的相同的白色塑膠餐具裡。我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阿綠則津津有味地全部吃完。

  「渡邊,你不餓?」阿綠啜著熱茶說。

  「嗯,我不太餓。」我說。

  「在醫院的關係吧。」阿綠打量一下四周。「不習慣的人都會這樣。味道、聲音、混濁的空氣、病人的瞼、緊張、焦慮、失望、痛苦、疲勞都因這些的關係。這些東西勒緊人的胃,使人失去食欲。不過,習慣了就不當一回事了。況且,不好好吃飯怎能照顧病人?真的,因我照顧過爺爺、婆婆、母親、父親四個,所以很清楚。萬一有事發生的話,下頓飯就別想吃啦。所以嘛,能吃時就儘量多吃,否則完蛋了。」

  「我懂你的意思。」我說。

  「有些親戚來探病,跟我一起來這裡吃飯,每個都和你一樣留下一半。見我猛吃不停的,就話:「小綠真好胃口。我呀,胃脹賬的吃不下飯哪。」可是,服恃病人的是我呀。開什麼玩笑,別人只不過偶爾來同情一下罷了。照顧人小便、除痰抹身的是我哦。光是同情就能解決一切的話,我所做的可比別人的五十陪同情啊。盡避這樣,大家見我把飯全部吃完,卻以責怪的眼光看著我說「小綠真好胃口」。難道大家以為我是拉大板車的驢子?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為何還不明白人情世故?光是用嘴巴講有屁用?要緊的是肯不肯處理病人的大小便哦。我也會受傷的。我也有筋疲力倦的時候。我也想大哭一場的。明知沒有復原的希望了,醫生們還圍在一起切開他的腦袋玩來玩去,而且開了一次又一次。每開一次就惡化一次,腦筋就逐漸不正常了,試試看這種事情在你眼前不斷重複發生,誰能忍受得住啊:加上家裡積蓄愈來愈少了,連我也不曉得能否念完往後三年半的大學,這種狀態持續下去的話,我姐姐連婚禮也沒辦法舉行了。」

  「你每星期來這裡幾天?」我問道.

  「四天左右。」阿綠說。「這裡原則上是院方採取完全看護制,可是實際上光是靠護士是不行的。她們的確照料得很好,然而人手不足,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無論如何還是需要家屬來幫忙照獲。我姐姐必須打理書店生意,只好由我趁課餘時間來一趟了。不過,姐姐還是每週來三天,我來四天。我們就利用那一點點空檔來約會。節目安排過密啊!」

  「你那麼忙,為何時常和我見面?」

  「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嘛。」阿綠擺玩著空了的塑膠湯碗說。

  「你一個人到附近散步兩小時左右吧。」我說。「讓我暫時照顧一下你父親。」

  「為什麼?」

  「稍微遠離一下醫院,獨自鬆弛一下比較好。不跟任何人說話,讓腦袋空空如也。」

  阿綠想了一下,終於點點頭。「好。也許你說的對。可是,你懂得怎樣照顧他嗎?」

  「剛才看過了,大致上懂的。檢查點滴狀況,喂他喝水,抹汗,除痰,尿瓶在床底下,餓了就喂他吃午餐的剩菜。其他不懂的就問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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