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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開放型女郎(5)


  「對呀。因我過去向許多人問過英語的假定句有何用處,從未有人那樣清楚的向我說明的。甚至英語老師也沒有。人家對於我這個問題,不是表示搞不清楚就是生氣,或者嘲笑我。誰也不肯好好告訴我。倘若那時有人像你這樣好好解釋給我聽的話,說不定我會對假定句產生與趣哪。」

  「哼哼。」我說。

  「你有讀過《資本論》那本書嗎?」阿綠問。

  「讀過,當然沒有全部看完,就跟大部分人一樣。」

  「你理解嗎?」

  「有些地方可以理解,有些不理解。若要正確地讀懂《資本論》,就需要先學習一套思考系統了。當然整體來說,我想我大致上可以理解馬克斯主義的。」

  「對於一名不太接觸那方面的書籍的大學新生,你想她會理解《資本論》嗎?」

  「那是不可能的。」我說。

  「我剛進大學時,參加了民謠研究的社團。因為我想唱歌嘛。原來那裡全是舞神弄鬼的冒牌貨,現在想起來也不寒而慄。我一加入,他們就叫我讀馬克斯。叫我回去先從第幾頁讀到第幾頁,還有民謠必須跟社會和激進主義相關之類的演講。沒法子,我只好回家拚命讀馬克斯。可是我根本讀不懂,比假定句更難懂啊。我讀了三頁就放棄了。然後,在隔過的聚會上,我說我讀了,可是一點也不懂。從此他們就當我是傻瓜,說我沒有問題觸覺,缺乏社會性。開玩笑!只是表示不能理解文章內容罷了,你覺不覺得他們太過分?」

  「嗯哼。」我說。

  「討論時就更過分了。每個人擺出很懂的表情,使用艱深語句說話,因為聽下懂,我就問了。奮如所謂帝國主義式剝削是什麼?跟東印度公司有何關係?」所謂粉碎產學協同聯盟,是指大學畢業後不准到公司就職嗎?」但是沒有人向我解釋。而且還生氣了。你能相信這些嗎?」

  「相信。」

  「他們說:「你連這些都不懂,算什麼?你在想些什麼過日子的呀?」於是就這樣完了。可不是嗎?我本來就不很聰明嘛。我是平民呀。不過,支撐這個世界的就是平民,被剝削的也不就是平民羅。向平民賈弄聽不懂的詞句叫什麼革命?什麼叫改革社會?我也想改善社會呀。若是有人真的被剝削,我也認為必須設法阻止呀。所以更加要問了。對不對?」

  「對呀。」

  「當時我就想,這些全是偽善冒騙的人。他們適當地賈弄堂皇的言詞而自鳴得意。讓新來的女生大表欽佩,其賞心裡只想著把手塞進女生裙內那回事。等到升上大四了,趕緊把頭髮剪短,準備畢業後進三菱公司、TBS電視臺、IBM電腦或富士銀行做事,娶個從未讀過馬克斯的漂亮太太、替孩子接個文雅又講究的名字。什麼叫粉碎產學協同聯盟?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啦。其他新生也很過分。大家其實聽不懂,卻都裝著很懂的表情無緣無故地傻笑。事後就對我說,你真傻,即便不懂,只要拚命點頭稱是就行了嘛。嘿,還有更氣人的事,想不想聽?」

  「想。」

  「某日,我們要出席一次半夜的政冶集會,他們叫女生們每個做好二十個宵夜用的飯團帶來。開玩笑,那樣豈不是徹底的性別歧視?不過,我也不想整天興風作浪惹事生非,於是什麼也不說,乖乖的做好二十個飯團,裡頭放了酸梅幹和包上紫菜。你知道他們事後怎麼說嗎?小林綠的飯團只有酸悔幹,沒加別的小菜咧。其他女孩都有鮭魚、鱈魚子,附帶煎蛋哪。太混蛋了,我氣得講不出話來,高談革命大業那夥人,居然為吃宵夜的飯團斤斤計較,算什麼?有紫菜有悔幹還不夠上等嗎?試想想印度那些饑餓的小孩看看。」

  我笑了。「後來那個社團怎樣了?」

  「六月我就退出啦。因我實在太氣了。」阿綠說。「這些大學的傢伙幾乎都是偽善的人。大家都怕被人知道自己不懂什麼而不得不戰戰兢兢的過日子。於是大家看同樣的書,賣弄同樣的臺詞。聽約翰科特連的唱片,看帕索連尼的電影,一起受感動。難道這就是革命?」

  「怎麼說呢?我沒實際見過革命,不敢表示意見。」

  「如果這就叫做革命的話,我可不要什麼革命了。否則我一定因為飯團裡只放梅幹的理由被槍斃,你也一樣,因為充分理解假定句的理由被槍斃。」

  「可能的事。」我說。

  「我有自知之明哦。我是平民。不管發不發生革命,平民只能在不像樣的地方苟且偷生下去。革命是什麼?只不過換過一個官府名稱罷了。可是那些人根本不懂這些。他們只會賣弄無意義的高言大志。你見過稅務局的官員嗎?」

  「沒有"」

  「我倒見過好幾次。冒冒失失地闖進家裡來逞威風說:「什麼?只有一本帳簿?你家生意做得不錯嘛。這是真的經費?收據拿給我看,收據呢?」我們悄悄躲在屋角不敢作聲,到了吃飯時間,叫人把上等的壽司送上門來。不過,我父親從來不曾逃稅哦。真的。他是那種舊腦筋的老派生意人嘛。盡避如此,那些稅務員還在嘮嘮叨叼地發牢騷咧。說什麼收入是不是太少了。開玩笑,收入少是因為賺不到錢呀。聽到他們的話,我真恨死了,我想大聲斥責他們說,請你們到更有錢的人那兒去好了!哎,倘若發生革命,你想稅務員的態度會不會改變。」

  「頗值得懷疑。」

  「所以我不信革命了。我只相信愛情。」

  「和平。」我說。

  「和平。」阿綠也說。

  「對了,我們要往哪兒去?」我問。

  「醫院。家父入院了,今天一整天我都要陪他。今天輪到我。」

  「你父親?」我大吃一驚。「你父親不是去了烏拉圭麼?」

  「那是謊話。」阿綠若無其事地說。「他老早就吵著要去烏拉圭,可是怎能去嘛。其實他連東京的郊外都去不了。」

  「他的病情怎樣?」

  「坦白說一句,時間問題而已。」

  我們默默無言地邁步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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