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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茵藏豔(14)


  她們輪換去盥洗室刷完牙走進臥室後,我喝了一點白蘭地,倒在沙發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現在發生的事。覺得這一天格外的長。月光依然銀燦燦地瀉滿房間。直子和玲子睡的臥室裡悄無聲息,四下幾乎不聞任何聲籟,只是偶爾傳來床的輕微吱呀聲。閉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圖形一閃一閃地往來飛舞,耳畔仍有玲子彈吉他的嫋嫋餘音。但這沒有持續多久,不一會睡意襲來,把我拖人溫暖的泥沼之中。我夢見了柳樹。山路兩旁齊刷刷地排著綠柳,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風吹得並不弱,而柳枝卻紋絲不動。怎麼回事呢?原來每條樹枝上都蹲著一隻小鳥,壓得樹枝搖動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樹枝敲去,想把馬趕走,讓柳枝恢復搖動。然而那鳥卻飛不起來,豈止飛不起來,反而變成了一個個鳥狀鐵疙瘩,「啪喀啪喀」紛紛落地。

  睜眼醒來時,我仍恍惚覺得繼續置身夢境。在月光輝映下,房間裡隱約泛著白光。我條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尋找鳥狀鐵疙瘩,當然無處可尋。只見直子孤單單地坐在床腳前,靜靜地凝視窗外。她懷胞雙膝,如同饑餓的孤兒似的把下頜搭在膝頭。我想看看時間,伸手摸枕頭的手錶,本該放在那裡,卻沒有。從月光的樣子看來,估計是兩三點鐘。我感到喉頭乾渴難耐,但還是一動未動,只管盯視直子。直子仍穿著剛才那件藍色睡衣,頭髮的一側照例用蝶形髮卡攏住。因此,那嬌好的前額被月光照得歷歷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髮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勢,凝然不動,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間小動物。因月光角度的關係,她嘴唇的陰影被誇大了。那陰影顯得分外脆弱,隨著她心臟的跳動或心的悸動,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儼然面對黑夜傾訴無聲的語言。

  為了緩解喉頭的乾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響居然發出意外大的回聲。直子於是像響應這一回聲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帶著衣服的摩擦聲走來跪在我枕邊的地板上,目不轉睛地細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雙目。那眼睛什麼也沒說,瞳仁異常澄澈,幾乎可以透過它看到對面的世界。然而無論怎樣用力觀察,都無法從中覓出什麼。儘管我的臉同她的臉相距不過30釐米,卻覺得她離我幾光年之遙。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卻倏地往後縮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動。繼而,抬起雙手,開始慢慢地解開睡衣的紐扣。紐扣共有七個,我仿佛繼續做夢似的,注視著她用嬌嫩的纖纖玉指一個接一個解開。當七個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後,直子像昆蟲蛻皮一樣把睡衣從腰間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個蝶形髮卡。脫掉睡衣後,直子仍然雙膝跪地,看著我。沐浴著柔和月色的直子身體,宛似剛剛降生不久的嶄新肉體,柔光熠熠,令人不勝憐愛。每當她稍微動一下身子——實在是瞬間微動——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開來,遍佈身體的陰影亦隨之變形,恰似靜靜湖面上蕩漾開來的水紋一樣改變著形狀。

  這是何等完美的肉體啊——我想。直子是何時開始擁有如此完美肉體的呢?那個春夜我所擁抱的她那肉體何處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輕緩地給直子脫衣服的時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並不完美。乳房硬硬的,乳頭像是安錯位置的突起物,腰間也總有點不夠圓熟。當然,直子是美麗的姑娘,肉體也富有魅力。這使我爆發性的衝動,一股巨大的力量劈頭朝我壓來。儘管如此,我在抱著她愛撫、接吻的同時,仍不免對肉體這一物件的不勻稱、欠精巧驀然產生一縷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釋:我在同你交歡,進人你的體內。但實際並沒有什麼,本來就是無所謂的,無非是身體間的一種接觸罷了,我們不過是相互訴說只有通過兩個不完美身體的相互接觸才能訴說的情感而已,並以此分攤我們各自的不完美性。當然這種解釋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來。於是我只能默不作聲地緊緊摟住直子。一抱她的身體,我便從中感到有一種類似未經過徹底馴化的異物仍留在她身體表面那樣粗糙而生硬的感觸。而這種感觸又激起我的愛欲,使我衝動。

  然而,現在我眼前的直子身體卻與那時截然不同。我想,那肉體已經變遷,如何已變得無比完美而降生在月華之中。首先,少女的輕盈柔軟已於木月去世前後驟然消去,而隨後代之以成熟的豐腴。由於直子的肉體完成得過於完美無缺了,我甚至感覺不到一絲興奮,只是茫然地注視著她腰間流暢的曲線、豐滿而光潔的胸部、隨著呼吸靜靜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這裸體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約五六分鐘。而後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罷,倏地站起身,悄然打開臥室的門,消失在裡面。

  我在床上許久靜止未動,而後轉念下床,拾起落在地上的手錶,對著月光一看:3點40分。我去廚房喝了幾杯水,折身上床,結果直到天光大亮——灑滿整個房間的陽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後還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過來,在我臉頰「啪啪」拍了兩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給我收拾床的時間裡,直子站在廚房裡準備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邊哼著什麼一邊燒水、切面包,我站在旁邊望了一會,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赤裸過的任何蛛絲馬跡。

  「喂,眼睛好紅啊,怎麼搞的?」直子邊倒咖啡邊對我說。

  「到半夜還沒睡著,往下也沒睡好。」

  「我沒打呼嚕?」玲子問。

  「沒有。」我答。

  「還好。」直子說。

  「他,倒滿規矩的哩!」玲子打著呵欠說。

  最初我以為當著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或者是出於害羞,但在玲子從房間消失後她的神情仍毫無變化,眼睛仍舊那麼晶瑩清澈。

  「睡得可好?」我問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輕鬆。這回攏住頭髮的是沒有帶任何裝飾的樸素的髮夾。

  我這種較為清新純淨的心情在吃飯時間也未改變。我往麵包上塗黃油,剝開煮雞蛋,同時像要尋找什麼痕跡似的坐在直子對面,不時地瞟她一眼。

  「我說,渡邊君,今早你幹嘛總看我的臉?」直子好笑似的問道。

  「他麼,怕是在熱戀著一個人。」玲子說。

  「你熱戀一個人?」直子問。

  「或許。」我也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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