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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茵藏豔(13)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說,「他那人,在你面前總是那樣,拼命掩飾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歡你。所以才盡可能只讓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單獨在一起時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勁頭就沒有了,真是個心情說變就變的人。舉例說吧,本來一個人口若懸河地說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間突然一言不發了。這事往往發生,從小就一直這副德性。儘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發上調換了一下疊架的兩腿:

  「他總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卻總是不能如願,又是著急又是傷心。本來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卻直到最後都對自己沒有信心,那個也要幹,這裡也得改——頭腦裡轉來轉去的淨是這些東西。可憐的木月!」

  「不過,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讓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話,那麼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確實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聽見,肯定高興。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對我來說,木月也是我絕無僅有的朋友。」我說,「除他以外,過去和現在我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樂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樣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嗎?那一來,我心裡非常快活,也舒展得開。因此我很喜歡三個人在一塊兒。你怎麼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擔心你會怎麼想。」說著,我輕輕搖了下頭。

  「可問題是這種狀態不可能無止境地持續下去,那小圈子樣的東西不可能維持到永遠。這點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裡清楚,不錯吧?」

  我點頭。

  「不過,老實說來,我甚至連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歡得不得了,就像喜歡他好的一面那樣。不是嗎?他沒有一點壞心和惡意,只是軟弱罷了。可我這麼說時他不信,並且這麼說:『直子,那是因為你我從3歲就形影不離,你對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麼是缺點什麼是優點都分辨不清,很多東西都一鍋粥攪在一起了。』他時常這麼說。但不管他怎麼說,我還是喜歡他,對除他以外的人幾乎連興致都提不起來。」

  直子把臉轉向我,淒然地漾出淺淺的笑意:

  「我們同普通的男女關係有很大區別。那關係就像肉體的某個部分緊緊相連似的。即使有時離得很遠,也像有一種特殊引力又拉回原來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發展成為戀人是極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慮和選擇的餘地。12歲時我們接了吻,13歲時就已經相互愛撫過了。或我去他房間,或者他來我房裡玩,我用手把它處理來著…… 可我一點兒也沒意識到我們早熟,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滿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為快,我會幫助他而絲毫不以為意。因此,假如有人為此責備我們,我肯定會大感意外,或者生氣的:我們也沒做什麼錯事,做的不過是應該做的罷了。我們倆,相互細細看過對方的身體,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這種感覺。但相當長時間裡,我們控制自己,沒有往前邁一步。一來怕懷孕,二來當時又不清楚該怎樣避孕……總之,我們就是這樣手拉手長大的。普通處於發育期的孩子所體驗的那種性的壓抑和難以自控的苦悶,我們幾乎未曾體會過。剛才也說過了,我們對性一貫是開放的。至於自我,由於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擔,也沒有特別強烈地意識到。我說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說。

  「我們兩人是一種不能分離的關係。如果木月還在人世,我想我們仍在一起、相親相愛,並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見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幾下頭髮。髮卡已經摘掉,每一低頭,發便落下遮住她的臉。

  「或許,我們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賬償還回去。」直子揚起臉說,「償還成長的艱辛。我們在應該支付代價的時候沒有支付,那筆賬便轉到了今天。正因為這個,木月才落得那個下場,我才關在這裡。我倆就像在無人島上長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餓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總一直這樣下去啊,我們一天比一天長大,必須到社會上見世面。所以對我們來說,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義就像根鏈條,把我們同外部世界連接起來的鏈條。我們企圖通過你來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結果卻未能如願以償。」

  我點點頭。

  「不過我們可壓根兒沒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確確喜歡你,對我們來說,與你的巧遇是我們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並且現在仍在繼續。雖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連的唯一鏈條,即使是現在。正像木月喜歡你那樣,我也喜歡你。儘管我們完全沒那個意思,可是在結果上我們恐怕還是傷了你的心。真是一點都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直子沉下頭,一陣沉默。

  「如何,喝點可可好麼?」玲子開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說。

  「我想喝帶來的白蘭地,可以嗎?」我問。

  「請請。」玲子說,「可能給我一口?」

  「那還用說?」我笑道。

  玲子拿來兩個杯子,我和她幹了一杯,隨後玲子去廚房做可可。

  「講點叫人高興的事兒?」直子說。

  可是我並沒有令人高興的現成話題。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隊還在就好了。只要那傢伙在,笑料就會源源不斷產生出來,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們便頓時心花怒放。真是遺憾之至!無奈,只好不厭其煩地大講特講大家在宿舍裡過著怎樣不講衛生的生活。由於太不講衛生了,我講起來都心生不快,但她們兩人都似乎覺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後合。接著,玲子又模仿各類精神病患者的神情舉止,這也十分好笑。11點時,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發背放倒當床,拿來褥單、毛毯和枕頭。

  「半夜過來玩也可以,只是別弄錯對象喲!」玲子說,「左邊床上沒有皺紋的身體是直子的。」

  「胡說,我在右邊。」直子說。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幾項活動,我們去野遊好了。附近有個很不錯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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