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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茵藏豔(9)


  「沒有稱得上拿手的啊。喜歡的倒是有。」

  「喜歡什麼?」

  「徒步旅行、游泳、看書。」

  「嘻歡一個人做事?」

  「嗯——或許。」我說,「以前我就對同別人配合的活動提不起興致。那類活動,無論哪樣我都沉不下心,覺得怎麼都無所謂。」

  「那麼冬天來這兒好了。冬天我們搞越野滑雪,你保准會喜歡上的。在大雪裡邊撲騰撲騰一走一整天,弄得渾身是汗。」玲子說道,然後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燈下檢查樂器似的盯盯細看。

  「直子經常那樣吧?」我問。

  「是啊,不時地,」玲子這回看著我的左手說,「不時出現那樣情況,亢奮、哭泣。不過不要緊,這樣還好,因為可以把感情宣洩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來,就會憋在心裡,越憋越多,各種感情憋成一團,在體內悶死,那可就要壞事了。」

  「我剛才沒什麼失言吧?」

  「根本沒有。不要緊,就算有什麼失言也用不著擔心,只管照實直說,那樣再好不過。即使那樣互相有所傷害,或者像剛才那樣一時使對方情緒激動,長遠看來也還是那樣做最好。如果你誠心誠意地想使直子康復,就那樣做好了。你剛來時我就向你說過,不是想幫助那孩子,而是想通過使她恢復而同時恢復自己自身,這就是這裡的醫療方式。所以就是說,在這裡你必須推心置腹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外面的世界,不是什麼話都不能全盤推出麼?」

  「是啊。」我說。

  「我在這裡呆了7年,親眼看見很多人進來出去。」玲子說,「也許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憑直覺就能看出這個人是能好還是不能好。但對於直子,我卻完全摸不著頭腦。那孩子到底將怎麼樣呢,我實在把握不住。也許下個月就能出院,也許年復一年地在這裡長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對你提不出什麼建議。提也只能是極為泛泛的,例如要誠實啦要互相幫助啦,等等。」

  「為什麼偏偏對直子看不出來呢?」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那孩子的緣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摻雜太多啦。我說,我喜歡那孩子,真的。另外與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問題交織在一起,挺複雜的,就像一團找不著頭緒的亂麻,關鍵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來。而清理,一來可能花很多時間,二來說不定因某種偶然原因突然前功盡棄。情況大致就是這樣。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籃球捧在手裡,團團轉動一會,「砰」一聲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對我說,「這是我對你的又一個,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情再錯綜複雜,甚至叫人無計可施,也不能灰心喪氣,不能急於求成地強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戰的思想準備,必須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試試看。」我說。

  「也許花時間,也許花時間還不能全好。這點你可想過?」

  我點點頭。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邊拍球一邊說,「尤其對你這樣年齡的人。唯有耐著性子等待她的康復,而且又沒有任何期限上的何證。你能辦到?你愛直子愛到哪個程序?」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諱,「甚至愛一個人是怎麼回事我都不大清楚,當然意義上與直子不同。但是,我準備竭盡全力。如若不然,我對自己都將不知何去保從。所以,正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我同直子必須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別無共渡難關的途徑。」

  「還同路上隨便碰見的女孩睡覺?」

  「這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啊。」我說,「到底該怎麼辦呢?難道就該一直通過手淫等待下去不成?對我本身都沒辦法處置,這樣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輕拍一下我的膝部,說:「聽我說,我並不是說你同女孩子睡覺有什麼不妥。如果你覺得那樣可以,也無所謂。因為那是你的人生,應該由你決定。我要說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損自己。懂嗎?那是最得不償失的。十九二十歲,對人格的成熟是至關重要的時期,如果在這一時期無謂地糟蹋自己,到老時會感到痛苦的,這可是千真萬確。所以,要慎重地考慮。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麼也要珍惜自己。」

  我說想想看。

  「我也有20歲的時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說,「信嗎?」

  「信,當然信。」

  「打心眼裡信?」

  「打心眼裡。」哦笑著說。

  「雖說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滿可愛的咧,那時候。也沒有現在這樣的皺紋。」

  我說我非常喜歡那皺紋,她說謝謝。

  「不過,往後你可不要對女人誇她的皺紋有魅力。我給你這麼一說倒是高興……」

  「一定注意。」我說。

  她從褲袋裡取出錢包,從該裝月票那欄裡拈出張照片給我看。是個十來歲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腳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著。

  「長得很漂亮吧?我女兒。」玲子說,「今年初寄來的。現在,怕是小學四年級了。」

  「笑的樣子很像。」說著,把照片還給她。她把錢包揣回褲袋,輕聲抽了一下鼻子,叼煙點燃火:

  「我年輕時,打算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來著。才能也還過得去,周圍人也都那樣認為,聽的誇獎話可多得很哩。音樂會上拿過名次,音樂大家裡一直名列前茅,畢業就去德國留學也大體定了。可以說,真是一帆風順的青春時代。幹什麼都一帆風順,即使不一帆風順,周圍人也都會設法使我一帆風順。但出了一件怪事,整個世界在一天裡就顛倒過來了。那是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有個比較重要的音樂會,我為此練習了很長時間。不料小指突然不會動了,也不知為什麼不會動的,反正一點也動不得了。於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熱水浸,又是停練兩三天,可還是毫不見效。我嚇得臉都青了,跑到醫院去。做了好多種檢查,結果醫生也莫名其妙。說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經也毫無問題,不該不會動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裡也還是查不出確切起因,只是說大概是音樂會前的疲勞造成的,建議我無論如何要離開鋼琴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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