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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茵藏豔(10)


  玲子深深吸了口煙吐出,歪了好幾下頭:

  「就這樣,我決定到伊豆祖母那裡靜養一些時日。就是說,放棄音樂會,好好輕鬆一下,兩周時間不接觸鋼琴,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可就是不成。無論做什麼,頭腦裡出現的盡是鋼琴,除了鋼琴別的什麼也想不出來。小手指會不會一輩子都這樣動彈不得呢?果真那樣以後該怎麼活下去呢?頭腦裡反復想的全是這些。其實也難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鋼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歲開始練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還是琴,此外我幾乎什麼都沒考慮過。怕弄壞手指,家務事一點沒做過。也就因為鋼琴彈得好,周圍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從如此長大的女孩手裡奪走鋼琴,還能剩下什麼?這麼著,『砰』!頭腦的螺絲不知飛到哪裡去了,腦袋一片混亂、一團漆黑。」

  她把煙頭扔在地上撚死,又歪了幾下脖子:

  「於是,當鋼琴演奏家的美夢化為泡影了。住了兩個月院才出來。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動了,便去音樂大學複學,總算畢了業。然而,一種東西已經消失了,一種像活力凝聚體那樣的東西已經從我身上永遠消失了。醫生也說我神經太衰弱了,不適宜當職業鋼琴家,勸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學畢業後,我就在家裡收學生教課。可那多麼叫人難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攔腰截斷了一樣,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20年剛過就徹底報銷了。你不認為這太殘酷了?我曾經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過來時卻已兩手空空。誰也不再鼓掌,誰也不再嬌寵,誰也不再誇獎,只是日復一日地在家裡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級教程就是小嗚奏曲。心裡難過死了,動不動就哭一場,窩囊啊!才能比我明顯差一大截的人在哪裡的音樂會上獲得了第二名,又在哪裡的音樂廳裡舉行獨奏會——每當聽到這類消息,我就懊惱得眼淚流個不止。

  「父母也對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觸到膿腫似的。其實我也明白,他們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還為自家女兒自豪來著,可如今卻成了精神病院的歸來者,婚事都很難談攏。一同生活起來,他們的這種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樣真真切切,難受得不知怎樣才好。而一出門,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議論我,嚇得我門都不敢出。於是就又『砰』的一聲,螺絲飛了,鏈條亂了,一時天昏地暗,這是在我24歲的時候。當時我在療養院住了七個月。不是這裡,是圍著很高的院牆,大門緊閉的地方。又髒又沒有鋼琴……那時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還是一心想離開那裡,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療。七個月——長啊!就這樣皺紋一條條爬了上來。」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後不久和丈夫相識結婚了。他比我年紀小,在一家製造飛機的公司當工程師,是跟我學鋼琴的學生。好人呐!話語雖然不多,但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練習了半年鋼琴後,突然問我能不能同他結婚。是一天練完琴喝茶時突如其來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們既沒約會過,甚至連手都沒握過。我吃了一驚,就說不能跟他結婚。我說我認為他是個好人,也懷有好感,但由於多種緣由不能同他結婚。他說他想聽那緣由,我便毫不隱瞞地全都告訴了他。說自己曾因腦袋不正常住過兩次院,連細節也-一講了。我對他說導致那種情況的出現是什麼原因,以後也有可能反復。他說讓他再想一下,我說盡可以慢慢考慮,萬萬倉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來的時候,還是說想結婚。於是我說:『等我三個月。這段時間裡我們交往一下。之後若你還是有想結婚的心情,那時兩人再商談一次。』

  「三個月時間裡,我們每週幽會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說了很多話。這一來。我不折不扣地喜歡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來。只要兩人在一起,我心裡就豁然開朗,各種惱人事一掃而光。雖說當不成鋼琴家,住過精神病院,但人生並未因此告終,人生中還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產生了這種心情,僅這一點我就衷心地感謝他。三個月過後,他說還是想同我結婚。『如果想和我睡覺是可以睡的。』我對他說,『我,還沒同任何人睡過覺。但因為我頂喜歡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但同我結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結婚,勢必就要連同我的麻煩事包攬過去,而這要比你想的嚴重得多。這也不要緊嗎?』

  「他說不要緊。說他不是單單想同我睡覺,而是想同我結婚,同我共同承擔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確實是這樣想的,不真這樣想他是不會說出口的,而一旦說出口就信守諾言,他就是這樣的人。於是我說好吧,那就結婚吧。實際上也只能這樣說。結婚怕是在那四個月以後。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斷絕了關係。他家是四國鄉下有些來歷的家族,父母對我進行了徹底調查,知道我住過兩次院,就反對這門婚事,吵了起來。反對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樣。我們連婚禮也沒有舉行。只去區政府辦了結婚登記,到箱根住了兩個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這麼著,我直到結婚還是處女,到25歲。像是在說謊吧?」

  玲子喟歎一聲,重新捧起籃球。

  「只要在這個人身邊,就問題不大,我當時想,」玲子說,「只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就不至於舊病復發。知道嗎,對我們這種病來說,最重要的是信賴感。一切交給我個人好了!每當我的情況稍有不妙,也就是螺絲剛一開始鬆動,他就會當即察覺、精心地不厭其煩地予以糾正——擰緊螺絲,理清鏈條一一只要有這種信賴感,我的病一般是不會反復的。只要存在這種信賴感,那『砰』的一聲就不會發生。我是那麼高興,心想人生是多麼美好啊!那感覺,就像被人從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撈出來、用毛巾被裹著放到溫暖的床上一樣。婚後兩年有了孩子。從那以後一心撲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麼的,也因此幾乎忘得一乾二淨。早上起來,做家務,照料孩子,他回來時就讓他吃飯……每天都是這樣。但我感到幸福。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持續幾年來著?持續到31歲。而後便又『砰』的一聲,破裂了!」

  玲子給煙點上火。風已經停了,煙直線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覺之間,空中已閃出無數的銀星。

  「遇上什麼了?」我問。

  「呃——」玲子說,「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簡直就像一個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裡靜等著我。現在想起來都不寒而慄。」她抬起沒夾煙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陽穴。「對不起呀,光聽我說了。本來你是來看直子的。」

  「真的想聽。」我說,「可以的話,講給我聽聽好麼?」

  「孩子上幼兒園後,我又開始多少彈幾下琴。」玲子接下去說。「不是為別人,是為我自己彈的。彈巴赫。莫紮特、斯卡拉蒂。當然,因有好長時間的空白,樂感很難恢復。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聽從使喚。但我仍很高興,畢竟又能彈鋼琴了。每次一彈起來。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保等地熱愛音樂,何等地渴求音樂。真是太美妙了,能為自己演奏。

  「前邊我已說過,我從4歲就開始彈鋼琴,但想起來,卻連一次都沒為自己彈過。或者為通過考試,或者因為是課題曲,或者為使別人感動,彈來彈去為的就是這些。當然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種樂器。但在過了一定的年紀之後,人就不能不為自己演奏,所謂音樂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在我從音樂尖子淪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歲之後,才總算悟出這個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兒園,抓緊幹完家務,便動手彈自己心愛的曲子一彈一兩個鐘頭。這期間什麼問題也沒有,沒有吧?」

  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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