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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茵藏豔(4)


  「所以不就什麼問題就沒有了!就住在我們那裡,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個夠,這有多好!而且又沒有隔閡,我還可以彈吉他給你們聽。我正經有兩手哩!」

  「不過真的不打擾嗎?」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煙,嘴角猛地一撇,點上火,「這點,我們兩人早都商量好了,還準備由兩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質的。你還是老實地接受下來吧。」

  「當然求之不得。」我說。

  玲子蹙起眼角的皺紋,許久地盯著我的臉:「你這個人,說話方式還挺怪的。」她說,「怕不是在模仿《黑麥田》裡那個男孩兒吧?」

  「從何談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著煙笑了:「不過,你是個誠實的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在這裡住了7年,來來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見過,我會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人的區別。你屬￿肯掏心的人。準確說來,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麼樣呢?」

  玲子仍然叼著煙,不無欣喜地在桌面上把兩手攥在一起。「會康復的。」她說。煙灰落在桌上,她也沒有顧及。

  我們走出主樓,翻過一座小山岡,從游泳池、網球場和藍球場旁邊通過。網球場上,有兩個男子在練習網球。一個瘦瘦的中年人,一個胖胖的小夥子,兩人球藝都不錯,但在我看來,都嚴然在玩一種與網球截然不同的什麼遊戲。給人的印象似乎是與其說是在打球,莫如說是對球的彈性感興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們一邊神情肅然地冥思苦索著什麼,一邊執著地往來擊球。而且兩人都汗流泱背。眼前的那個小夥子瞥見玲子,便停止打球,走過來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幾句話。網球場旁邊,一個手扶大型割草機的男子面無表情地割著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樹林。林中散佈著十五六棟西洋風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離。幾乎所有住宅門前,都立著門衛騎的那種黃色自行車。玲子告訴我,這裡住的都是工作人員的家屬。

  「即使不進城,需要的東西也能得到,這裡一應俱全。」玲子邊邊走向我介紹,「食物嘛,剛才已經說了,基本可以自給自足。有養雞場,雞蛋手到擒來。有書有唱片有運動設施。也有類似自選商場的售貨店,每個星期有理髮發師來。週末放電影。要買特殊東西可以委託進城的工作人員,西服之類可以通過廣告目錄訂購。沒什麼不方便的。」

  「不能進城嗎?」我問。

  「那是不行的。當然特殊情況除外,例如去看牙醫等等,但原則上是不允許的。離開這裡本身完全屬￿每個人的自由,可是一旦離開就回不來這裡了。這同過河拆橋是一回事。進城兩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嗎?要是那樣的話,這裡不盡是出來進去的人了。」

  穿過樹林,走上一面徐緩的斜坡。斜坡上不規則地排列著帶有奇妙氣氛的兩層木房。若問奇妙在哪裡,自是解釋不好,總之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些建築總有些奇妙。它類似我們從力圖情調健康地描繪出非現實境界的畫中時常得到的那種情感。我驀地想到,如果沃爾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畫為基礎創作動畫片,說不定就是這副樣子。每一座建築物都呈同樣的外形,都塗同樣的顏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體,左右對稱,門口很寬,窗口有好多個。建築物相互之間的道路彎彎曲曲,活像汽車司機講習所的教練路線。所有建築物的前面都種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無人影,窗口都擋著窗簾。

  「這裡稱為 C區,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們。這樣的建築物有十棟,每棟分四個單元,每單元住兩個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現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實在太靜了!」我說。

  「這個時間誰也不在的。」玲子說,「我受特殊優待,現在才這樣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動的。有鍛煉身體的,有整理院子的,有進行集體療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現在幹什麼呢?大概是在換牆紙或重新塗漆吧,記不確切了。這樣的活動一般要進行到 5點左右。」

  她邁進標有C-7編號的樓,爬上盡頭的樓梯,打開右側的門。

  門沒有上鎖。玲子領我在房裡轉了一圈。有四個房間:客廳、臥室。廚房、盥洗室,簡潔明快,給人的感覺不錯。沒有多餘的裝飾,沒有不諧調的家具,但並不給人以淒清之感。在房間裡一呆,也說不出到底是為什麼,就像面對直子時那樣感到身心舒展、輕鬆愉快。客廳只有一張沙發和一張桌子,另有一張搖椅。廚房裡有餐桌。兩張桌面都放有大煙灰缸。臥室裡有兩張床、兩張書桌和兩個床頭櫃。床上的枕旁有個小矮桌和讀書燈,一冊小開本的書兀自伏在上面。廚房裡放著一套小型微波爐和電冰箱,可做簡單的飯菜。

  「浴槽沒有,只是淋浴,不過還算可以吧?」玲子說,「澡堂和洗滌設備是公用的。」

  「可以得過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戶。」

  「你不知道這裡的冬天才這樣說。」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發上,她自己坐在我旁邊,「這裡的冬天又漫長又難熬,四下看去,到處是雪、雪、雪。陰冷陰冷的,把心都涼透了。一到冬天我們每天都要掃雪。在那個季節,我們就把房間弄得暖和和的,聽音樂、聊天、打毛線。所以,要是沒這麼大的空間,就會憋得透不過氣來,很難受。你如果冬天來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長的冬日,她深深地歎息一聲,兩手在膝頭搓著。

  「把它放倒給你當床好了,」她「嘣嘣」敲著兩人坐的沙發說,「我們在臥室睡,你在這兒睡,可以吧?」

  「我是沒意見啊。」

  「那,就這樣定了。」玲子說,「我們大約5點鐘回來,我和直子都還有事要做。你得一個人在這裡等著,不要緊吧?」

  「不要緊,反正可以學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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