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七十三


  「工作到這麼晚辛苦了啊。」門衛說道。

  想找個地方吃個飯的,但是卻沒有食欲。但也不想就這麼回家去,所以便向JR的新宿站走去了。那天他也在車站內的小賣店買了咖啡。在這個東京的夏天所特有暑氣未散的夜裡,背上濕津津的出著汗,但比起冰的而來,他還是更愛喝冒著熱氣的黑咖啡,這是習慣所使然。

  九號線上,一如既往的在做著駛向松本的特急列車最後一班的準備。乘務員走過一節節車廂,一邊用熟練卻毫無懈怠的那雙眼睛做著檢查,以防有什麼遺漏失誤。這輛車是常見到的E257系,雖然沒有新幹線列車那麼華麗地引人注目,但作對其毫無裝飾而直接的樣子,很是抱有好感。它沿著中央本線走到鹽尻,再沿著筱之線走到松本。列車到達松本是在午夜差五分之時。因為到八王子為止走的路線處在市區,必須要抑制噪音,而之後因為差不多都是在山裡行駛,轉彎很多,沒法速度開出很快的,所以距離不太長,卻很耗費時間。

  距離可以乘車還需要一些準備的時間,但是搭乘這輛車的乘客們已經忙著在小賣部了買來便當、零食和罐裝啤酒,給自己準備了幾本雜誌。也有人耳朵裡塞著ipod白色的耳機,已經營造了一個自己一人獨享的旅程世界。四處的人們或是在用手指靈敏的操作著智能手機,或是用不輸於廣播的音量對著手機大聲和別人聯絡著。也看到了像是一起出門旅行的年輕情侶的身影。他們坐在長椅上肩靠著肩,看上去很幸福似的小聲說這話。有一對五六歲的雙胞胎男孩一副很想睡覺的樣子,被父母牽著手,快步從作面前經過而去。他們小手上各自拿著一台遊戲機。兩個外國的年輕人背著很重似的背包,還有拿著大提琴包的女孩,有著十分美麗的側面。這些乘著晚上的特快火車,奔赴遙遠之地的人們——作有幾分羡慕起他們了。不管怎麼說,他們現在有著要去的地方。

  多崎作並沒有什麼特別要去的地方。

  想起來,他還沒去過松本、甲府或是鹽尻。要這麼說的話,就連八王子都沒去過。儘管已經在新宿站的這個站台上,看過了多得數不清的特快列車駛向松本,但到此為止他的腦中從未浮現過,自己會乘上這列車的這一可能性。為什麼呢?

  作想像著自己現在乘上這班車,就這麼奔赴松本。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他也覺得這不是什麼壞主意。來這個站台本身就是忽然起意,想要去松本的話沒有理由去不了的。那兒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呢?人們在那裡度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但是他搖了搖頭,放棄了這個想法。在明天上班時間前趕回東京是不可能的。就算不去看時刻表也能知道。而且明天夜裡還有和沙羅見面的約定。對他來說明天是重要的一天,不可能現在去松本。

  作把剩下變溫了的咖啡喝完,把紙杯扔在了旁邊的垃圾箱裡。

  多崎作沒有要去的地方。這就像是他人生的一個命題一般。他既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也沒有可以歸屬的地方。從前從未有過,現在也依舊。對他而言唯一的地方就是「現在所在的地方。」

  不,不是那樣的,他想道。

  仔細一想的話,人生到此為止,只有一次清楚地知道過要去的地方。那是在高中時代,作希望進入東京的工科大學,專業的學習火車車站的設計。那是他所要去的地方。而且為此拼死的好好學習了。班主任曾經冷冷的對他說,憑你的成績想要考上那所大學,八成是不可能的。但他在努力之下,總算闖過了這一難關。那個時候是他生來第一次那麼全身心投入地去學習。雖然不擅長去和別人競爭排名和成績,但只要被賦予了具體一個可以接受的目標,自己就能為此傾注心血,也能發揮出自己的實力。這對他來說是個嶄新的發現。

  而結果就是,作離開了名古屋到了東京來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在東京時的他渴望著儘早的回到故鄉的城鎮上和暫別的友人們見面。那裡是他歸屬之地。這樣在兩處往來的生活持續了一年出頭。但在某個時間點起,這一往來被唐突地切斷了。

  之後,既沒有要去的目的地,也沒有了歸屬的地方。名古屋還有他的家,自己的房間被保留了下來,母親和大姐還住在那兒。二姐也在市區生活著。雖然一年裡會禮節性地回去一兩次,回去的時候也被充滿親情地歡迎了,但是和母親姐姐們並沒有什麼要說的話,和她們在一起也不覺得眷戀。她們想要的是作已經不要而棄置了的那個他曾經的模樣。為了再現那個自己,他就必須做些不自然的表演。名古屋的樣貌看上去也奇怪地疏遠而乏味。作想看到的或是所懷念的,在那裡已經什麼都找不出了。

  另一方面,東京對他而言,只是湊巧居住的地方。以前是學校所在的地方,而現在是工作的地方。他是因為工作才所屬於這裡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義。作在東京度過著規律而安靜的生活。就像是被國家通緝的亡命之徒在異鄉,為了不在身邊引起風波,鬧出麻煩,為了不被剝奪居留許可證,而小心翼翼的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他是把自己當做人生的亡命之徒來活著的。而東京這個大都市對這樣想要匿名生活的人們來說,是理想的居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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