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七十四


  作沒有稱得上親密朋友的人。只結交過幾位女朋友,不久便分開了,平穩的交往關係和和平的分手。能進入他的內心的人一個也沒有。可能因為他自己並不去尋求那樣的親密的關係,而對方也並不深度的渴望著他,大概是一半一半吧。

  多崎作坐在新宿站的長椅上想道,我的人生在20歲起實質上就停下了前進的腳步了吧。那之後的人生就好比溫和的風一般靜靜地吹過他身旁,不留給他傷痕,也沒有悲傷,沒有情感的波動,就連一點快樂的回憶都沒有留下來。而他已臨近中年。不,距離中年還少許有些時間。但至少已說不上年輕了。

  細想之下,某種意義上,也許惠理也算得上人生的逃亡者。她也內心負了重傷,從而拋下了許多東西,捨棄了自己的故鄉。但是她還是為自己選擇了芬蘭這一新天地。而她現在有了丈夫而女兒們,也有陶器製作這一可以傾注自己心靈的工作。還有湖畔的避暑別墅和一隻活潑的狗。芬蘭語也學會了。她在那兒為自己創出了一個小小宇宙。和我不同。

  作看了眼左手腕上的豪雅表(TAGHeuer),時間是八點十五分。特級列車已經開始上車,人們拿著行李陸續登上車,坐在了指定的位子上。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後,在打開了冷氣的車子裡喝著冰飲料休息一下。隔著車玻璃能看到他們這麼做的身影。

  這塊手錶是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少有的有形之物。是于六十年代製作的精美的古董表。要是三天沒帶在身上螺絲就會變松,指針便會不轉了。但作反倒是喜歡這一不便之處。真是純粹的機械製品啊,不,也許應該稱之為工藝品,連一小塊的石英或芯片都沒放。一切都是靠著精妙的發條和車輪來讓之規律運轉的。而在近乎半世紀一刻不停歇的轉動之下,它所記錄的時間還是令人驚異的那麼準確。

  作從出生來沒有自己買過表,一直是毫不感興趣的用著別人送的便宜貨,只要能知道準確時間就行。這就是他對表的看法。只需卡西歐最簡單的電子錶就總以應付平時的需要。所以在父親去世後,接過了這塊作為遺物的高價手錶時,他也並無任何感慨。只是因為需要每天上發條,所以就像是一種任務般的每天帶在了身邊。但是一用了這塊表,他就徹底的喜歡上了。它的觸感也好、恰到好處的重量也好,發出的小聲的機械音也好,作全都喜歡。甚至變得比以前更頻繁的去看時間了。而每次看,腦中都會閃過父親的影子。

  其實說實在話,關於父親自己並不怎麼記得,也並沒有特別的懷念之情。孩童時也好還是長大了也好,都沒有記憶曾和父親一起去哪裡玩過,或是兩個人親密的談過心。父親本來就是極為沉默的人(至少在家裡的時候是不怎麼開口的),其餘每天都忙於工作,也基本不怎麼回家。現在想起來的話,大概是在別處有了女人吧。

  對作而言,他與其說是血脈相連的父親,倒不如更像是常常來家裡拜訪的某個有錢人的親戚更來得貼切。作實質上是由母親和兩個姐姐養育成人的。父親的人生是怎樣的,有著怎樣的想法和價值觀,每天具體都做了些什麼事,作基本是不知道的。他所知道的極限,僅僅是父親出生于岐阜,幼時父母便早逝,被當和尚的叔叔收養了,好歹高中畢了業後從零起步踏上社會,最終取得巨大成功,成就了今日一番事業。以吃過苦頭的人來看,卻是少見的不願提及自己過往的艱辛。也許是不怎麼願意想起來吧不管怎麼說,父親毫無疑問是有著超乎常人的商業才能,通曉著儘早買入需要的,半途就能把不需要的東西拋出手。大姐就繼承了他這樣的商業才能。二姐還是繼承了一部分母親活躍交際的一面。而作一點都沒繼承雙方任何的資質。

  父親這麼一天抽著五十根煙,得了肝癌逝世了。作去名古屋市內的大學醫院看望父親時,父親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了。那時他像是想對作說些什麼,但已經做不到了。一個月後,他在醫院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父親留給作的,是在自由之丘的單個房間的公寓、一筆作名義下的銀行存款和這塊豪雅手錶(TAGHeuer)。

  不,他還留下了別的東西,多崎作這個名字。

  當作說出自己想去東京工業大學進行專業的學習時,父親得知唯一的兒子對自己白手起家的房地產生意毫不感興趣時,他顯出了不小的失望。但是另一面,他也對作想要成為工程師的志向表示了大大的贊同。父親是這麼說的,如果你這麼想的話就去東京上大學吧,我很願意給你出你所需的錢的。不管是什麼去學門技術在身,做些實質的事是很好的。這對世上是有用的。你就好好學習,建造你喜歡的車站吧。父親好像很高興自己選的「作」這個名字沒有白費。他讓父親這麼的高興,或是說父親這麼明顯的表現出自己的喜悅,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如時刻表上的時間一樣,開往松本的特急列車在九點準時離開了站台。做仍舊坐在長椅上,注視著到了最後,看著列車的燈光漸漸遠離鐵軌,一邊加速一邊消失在了夏夜之中。最後一班車開走之後,周圍忽然便變得空蕩蕩了。城市本身的光亮看上去也似乎暗下去一度。就像戲劇結束後,照明暗下去了的舞臺一樣。他從長椅上站起身來,慢慢地走下樓梯。

  走出新宿車站,走進旁邊的一家小飯店,坐在了櫃檯的桌上點了肉餅(meatloaf)和土豆色拉。而兩樣都剩了一半,並不是因為難吃,這家店是以meatloaf出名的,只是因為沒有胃口,啤酒業和往常一樣只喝了一半。

  接著他乘電車回到了自己家中,沖了個澡,用肥皂仔細地洗淨身體,沖去了身上的汗水。然後穿了橄欖綠olivegreen的浴袍(是以前女朋友送他的三十歲生日禮物),坐在陽臺的椅子上,邊吹著夜晚的風邊傾聽著街道上混沌不清的噪音。已經臨近十一點了,但是他還沒有困意。

  作想起了自己大學時,只想著死的那段日子。那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只是凝神地注視著自己的內心深處,就有種心臟快要自然停止了的感覺。就像是通過透鏡集中光束,紙便會燃燒起來一樣,只要將自己的精神完全集中,關注在一個焦點上的話,心臟必定會受到致命傷。他從心底期待著這樣的結局。但與他的心願相悖,過了好幾個月,心臟都沒停止跳動。心臟並不是那麼簡單就會停掉的東西。

  遠處傳來了直升飛機的聲音。似乎是在往這邊靠近,聲音漸漸變得響了。他抬起頭看著天空,尋找著機影。給人一種感覺,像是使者帶著重要的信息來到了。但最終仍沒看到飛機,而螺旋槳的聲響也遠去了,向著西邊消失了。只剩下了夜晚都市那混雜的噪聲。

  那時白所希望的,也許是五人小團體的解體也說不定。這種可能性忽然浮現在作的腦中。他在陽臺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給與這種可能性一些具體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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