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
七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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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新宿站是個巨大的車站。一天總計有近350萬的人流通過這個車站。吉尼斯紀錄官方認定JR新宿站是「世界上乘客最多的車站」。有幾條線在這一站內交匯,僅主要的就有中央線、總武線,山手線,琦京線,湘南新宿線,成田快線。這些軌道極其複雜地交叉、組合在一起,站台一共達十六個之多。再加上小田急線、京王線兩條私鐵的線路和三根地鐵線互相支線交錯著。實在是迷宮。上下班高峰,這個迷宮便人山人海。波濤洶湧、狂風怒號的人海朝著入口、出口蜂擁湧去。換乘的人群移動錯綜複雜,還會出現危險的漩渦。不論是怎樣偉大的預言家,都不可能把這片翻騰洶湧的人海分成兩半。 一週五次,早晚兩回,這般壓倒性的巨大的人流,在人手不足的車站工作人員巧妙的引導下,居然能勉強順暢通行,這真讓人難以輕易相信。特別是早高峰,是一大問題。人們都匆忙趕赴各自的目的地,必須在打卡器(timerecorder)規定的時間趕到公司。心情也絕不愉快,困意還沒完全除去,而毫無空隙的車廂又摧殘著他們的肉體和神經。能坐上位子的只有非常幸運的少數。作一直心生佩服,居然能夠不發生暴動,沒有事故造成流血的慘事。如果這樣極端擁擠混雜的車站和車廂,遭到狂熱的恐怖分子襲擊的話,毫無疑問會造成致命的局面。造成的損失想必慘烈嚴重吧。對在鐵道公司工作的人也好,警察也好,當然對乘客來說也好,那都是超乎想像的噩夢。但儘管如此,到現在,預防這種慘劇的措施幾乎還沒有實施。而這樣的噩夢在1995年春天實際也在東京上演了。 站員不斷用擴音器廣播請求,發車的鈴聲毫不停歇地響起,檢票的機器默默地讀取著車卡的龐大信息。以秒為單位出發或到達的長長列車像是訓練有素的家畜一般,規律的突出人群,再吸入一批,就連關門都嫌慢似的向下一站駛去。上下樓梯時,在擁擠的人群中被人踩了腳,甚至一隻鞋子脫落了也罷,想要回去拿根本是不可能的。鞋子就被高峰這迅速陷落的流沙所吞沒了,消失了。他或是她只得穿著單只的鞋子來度過這漫長的一天。 九十年代初,日本泡沫經濟還沒破滅的時候,美國某份著名的報紙上,登載了冬日早晨高峰時,在新宿站人們上下樓梯的照片。(也許是東京站也有可能,但兩者並無二致)。照出來的上班乘客們,都像預先說好了似的一齊向下低著頭,臉色灰暗的像是在罐子裡被擠扁的魚。報道這麼寫道:「也許日本是變得富裕了,但大多數日本人看上去卻是這麼耷拉著頭,一臉不幸。」而這張照片也變得著名了。 日本人實際到底幸不幸福呢,這作並不知曉。但人們之所以在早晨擁擠的新宿站下樓梯時,一齊低著頭的真正原因,與其說他們是不幸的,其實是在注意腳下,為了不踏空一階樓梯,為了不弄丟自己的鞋子——高峰時期,在這樣巨大的車站,這可是格外重要的課題。那張照片卻沒言及這一實際背景。而且穿著暗色外套,低頭走路的人們,大多數情況下看上去都不會怎麼幸福。當然,把一個每天上班路上都需要鞋子會不會弄丟的社會,成為不幸的社會,這在邏輯上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作試想了下,人們每天在上下班途中會耗費多少時間。平均下來單程需要一個到一個半小時,大概都是這樣的吧。結了婚後有了一兩個孩子,在市中心上班的普通上班族想要擁有一棟獨門獨戶的房子的話,無論如何都只能搬去上班時間耗費這麼久的郊區地帶了。這樣,一天二十四小時裡,有兩到三個小時都要耗費在上下班上。在擠滿乘客的電車裡,情況好的話也許能讀讀報紙或是小開本的書。或是用ipod聽聽海頓的交響曲,學習西班牙語的會話也是有可能的。有些人也許可以閉上眼睛,沉浸於形而上的思索中。但一般程度上,一天裡的這兩、三個小時,大概很難算的上是人生中最有意義、最優質的時間吧。人的一生,有多少時間因為這沒有意義的(大概吧)移動所剝奪去了呢?而它又是多麼讓人疲憊,讓人不滿的呢? 但是這並不是在鐵道公司上班,主要工作就是設計車站的多崎作多應該考慮的問題。每個人的人生就交給他們自己吧。那是他們的人生,並不是多崎作的。我們身處的社會到底多麼不幸,或是多麼幸運,這些就讓人們自行判斷吧。他應該去想的,是怎樣恰到好處的、安全地引導這驚人的人流。這不需要反省,需要的只有精確驗證了的實用性。因為他不是思想家,也不是社會學者,只不過是一個工程師罷了。 多崎作很喜歡眺望JR新宿車站。 只要去新宿站,他在售票機上買了入場券,差不多去的都是9、10號線的站台,那裡是中央線特急列車的發車點,是去松本或是甲府的長距離列車。和上下班乘客為主的其他站台相比,這裡的上下車人數遠少得多,列車的出發進站也沒那麼頻繁。作能夠坐在長椅上,靜靜地觀察車站的狀況。 和其他人去音樂會、去看電影、去俱樂部跳舞、去看體育賽事、去逛商店看櫥窗的感覺類似,作會去看火車車站。時間空閒出來想不到要做什麼的時候,他常常會一個人去車站。心情不平靜的時候、要想事情的時候,他也自然而然的就向車站走去。然後在站台的長椅上坐下,喝著從小賣店買來的咖啡,確認著電車發車是否符合時刻表(一直放在包裡),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就這樣能度過好幾個小時的時光。學生的時候常常會關注車站的形狀、乘客的流動和工作人員的動作,會把自己留意到的東西細緻的記錄在筆記本上,但現在是不會那麼去做了。 特級列車一邊減慢速度一邊駛入站台。車門打開了,乘客陸續從車上下來。只是看著這樣的場景,作的心情就會變得滿足而平靜。發現列車按照時刻表準時到達了的話,就算這不是自己所在的鐵道公司的車站,作也會感到一種自豪,只是一種平穩而毫無虛華炫耀的自豪。清潔人員迅速地進入到站的列車中回收垃圾,把座位打掃乾淨。頭戴帽子身著制服的乘務員麻利的繼續著工作,準備著下一班列車出發的準備。他們更換了車身上目的地的標誌,給列車換上新的號碼。這一切都是以秒為單位,極為有序、精練而毫不停滯的進行著。這正是多崎作所屬的世界。 在赫爾辛基的車站他也做了同樣的事,拿了簡單的時刻表坐在長椅上,喝著紙杯裡的熱咖啡,眺望著到達出發的列車。他在地圖上確認這列車的目的地,也確認著車是從哪裡來的。還看著從列車上不斷下車的乘客和朝著站台趕來的乘客的身影,用目光追隨著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和乘務員的舉動。這麼做的話,心情就會變得和以往那樣平靜安穩。 時間是均等而流暢的流逝著。除了聽不到站內廣播之外,就像和在新宿站一樣了。也許在世界的每個地方,火車車站的運行程序基本都是一樣的,是精准而熟練的專家水準。這在他的心裡自然地引發了共鳴,有了一種感覺自己身處的正確的所在。 週二,多崎作結束工作時,牆上掛鐘的時針指向著八點前後。這個時間留在辦公室裡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所做的工作,並不是緊急到需要他加班的程度。但是星期三晚上約定了要和沙羅見面,所以想在那之前把所堆積著的工作處理乾淨。 他工作告一段落後關上了電腦,把要緊的磁盤和文件放入帶鎖的抽屜,關上了房間的燈。然後和熟悉的門衛打了個招呼後從後門走出了公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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