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作想起了自己之前常常會夢到柚出現的春夢,在那裡,惠理也登場了。她們一起是兩個人在一起的。但他在夢中射精的對象,一起都是柚的體內,一次也沒有在惠理身體內射精過。這也許是有著某種含義在其中的。但這種事沒法對惠理說得出口。無論多麼橫下心坦誠相對,也有無法說出口的事。

  一想到做過那樣的夢,作大概便做不到無法認同,柚聲稱是被自己強暴了的(聲稱由此懷了他的孩子),那就是徹底的捏造。就算那不過是夢中的所為,作還是不由感覺到自己也許也有一份責任呢。不,不單單是強暴的那件事。她被殺害的那件事也一樣。那個五月的雨夜,也許在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自己內部的某種東西奔赴到了濱松,將她那細如鳥兒一般美麗的頸項擰斷了也說不定。

  他腦海中浮現出自己輕敲柚公寓的門,說道「能給我開開門麼?我有話想對你說。」的場面。他穿著的黑色雨衣淋得濕濕的,空氣中飄著一股夜晚雨水的氣味。

  「是作麼?」柚說道。

  「我有話一定要對你說,十分重要,我是為此特意趕到濱松來了的,不會花你多少時間。希望你開開門。」他說道。他對著緊閉的門繼續說道:」也沒事先聯繫你就這麼來了我也覺得很抱歉。但是要是事先聯繫你的話,你一定不會願意見我的吧。「

  柚猶豫了一會兒,默默地解下了防盜鎖。他的右手緊緊地握住了口袋裡的那根繩子。

  作不禁皺起了眉。為什麼非去做這種無意義的想像呢?為什麼擰斷柚脖子的那個人是我呢?

  當然自己是沒有理由做這般想像的。作從未萌生過想要去殺死一個人的念頭。但在象徵的層面上,也許他想去殺死柚也說不定。作自己本人也無法看透自己內心中到底潛伏著多麼濃厚的黑暗。作所明白的是,柚心中大概也有她自己的那份濃厚的黑暗吧。而且也許在地底下深邃處,她的那份黑暗與作的那份互相連接著也說不定。而作去絞死她的脖子也是因為她自己盼望著那樣吧。也許從連接著的黑暗中,作聽到了她的期盼。

  「你在想著柚麼?「惠理說道。

  作說道。「一直以來,我都把自己看成做出犧牲的那一方,一直覺得自己毫無理由的遭受了殘酷嚴苛的對待。正是為此,內心深深的受到了傷害,它損害了我原本應有的人生。老實說,我也有恨過你們四個。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有這種遭遇呢?但也許事實並不是這樣的。不單單我是犧牲者,而同時在我不知情之下,周圍的人們也受到了傷害……然後我也因此再受到了傷害。」

  惠理什麼都沒說,只是凝視著作。

  「也許是我殺了柚。」作坦白說道。「那個夜晚,去敲她房間門的人也許就是我。」

  「在某種意義上。」惠理說道。

  作點了點頭。

  「在某種意義上,我也殺了柚。」惠理說道,接著側過了臉。「那個夜晚,去敲她房間門的人也許就是我呢。」

  作看著她那曬成麥色的美麗側臉,她那稍稍上翹的鼻型,自己從以前就一直很喜歡。

  「我們各自背負著自己的那份痛苦。」惠理說道。

  風一時止住了,床上的白色窗簾一動不動了。也聽不到小船發出的啪嗒啪嗒的聲響,只傳來鳥兒的啼叫聲,這種鳥鳴叫著以往從未聽過的不可思議的聲調。

  她聆聽了一會兒鳥鳴,一手拿起髮夾再一次把劉海夾了上去,然後用指尖輕輕把髮夾壓在在額頭上。「你怎麼看紅所經營的工作的?」她問道。時間的流淌變得輕快了些許,簡直想把秤砣取下了一般。

  「我不太懂啊。」作說道。「他所處的那個世界,和我所處的相去太遙遠了,我無法簡單的用好壞對錯來評判他。」

  「我無法贊同紅的工作,這是明確了的。但也不能因此就和他斷絕往來吧。因為他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中的一個,而且現在也還是好朋友。就算我們已經七八年沒見了。」

  她再次用手撫了撫劉海,然後說道。

  「紅他每天都捐了不少的錢給那所天主教教會,為了把那所學校繼續下去。那裡的人都非常感激他的所為,因為他們的財政狀況要繼續運營下去非常勉強。但是他的捐款我們誰都不知道,因為他自己強烈要求要做匿名的捐助者。知道這件事的除了當事人的他自己以外,應該也就只有我了吧。我是因為有些情況湊巧知道了的。作,他人絕對不壞。你要理解這一點,其實他只是表面裝成老辣的樣子。他這麼做的理由我並不知道,大概是不得不吧。」

  作點了點頭。

  「青也是一樣的。」惠理說道。「他的心也依舊是那麼單純的。我很清楚,只是要在這個現實的世界太困難了。而他們兩人也都各自取得了超乎一般人的成就。他們各自通過正經的方式盡了全力來生活。作,我們一起組成的小團體絕非無用的,我是這麼想的,就算它只持續了短短的紀念也好。」

  惠理又用手把臉埋了起來。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抬起了頭,繼續說道。

  「我也好你也好,我們都這麼活下來了。而活下來的人有其活下來的人應盡的責任。那就是,盡自己所能好好的活下去啊。就算很多事情都有所遺憾也罷。」

  「我所做得到的,不過就是繼續建車站而已。」

  「那樣也就夠了,你只要繼續建車站就行了。你建的車站一定完備而安全,能讓大家用的很方便。」

  「我是這麼期盼著能儘量做到的。」作說道。「其實是不允許的,但在我負責項目的車站中,我一直把自己的名字放在裡面。從外面看不見的地方,在未幹的水泥上用釘子寫上自己的名字,多崎作。」

  惠理笑了。「就算你不在了,你所建的好車站還會保留著。這就和我在盤子裡寫上自己的首字母是一樣的呢。」

  作抬起臉看著惠理。「我能說說我女朋友的事麼?」

  「當然啦。」惠理說道,然後展露出迷人的笑容。「我自己也很想聽聽比你大的那位聰慧女朋友的事呢。」

  作談起了和沙羅的事。最初遇見時不可思議的被深深吸引,然後在第三次約會時開始了和她的性關係。她很想瞭解作名古屋的五人小團體和事情的原委。接著最後見她的那次,作不知怎麼的喪失了能力,無法進入她的身體了。作坦白的把這些都說了出來。還有,沙羅勸說他去名古屋,和去芬蘭的事。她說要是不這麼做的話,作內心的問題就無法得到解決。作覺得自己是愛著沙羅的,到了願意和她結婚的程度。對一個人抱有這麼強烈的情感,這大概是第一次吧。但她好像有一位年紀大些的戀人。和那個男的一起在路上漫步時,沙羅看上去十分開心。自己的話,也許沒辦法給沙羅那樣幸福的感覺。

  惠理細細的傾聽著作的話,期間一句話也沒打斷過他,然後最後她這麼說道。

  「作啊,你應該去爭取她,不管什麼情況也好。我是這麼覺得的。如果現在離開了她的話,接下去也許你無法擁有任何人了。」

  「但是我沒有那份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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