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
六十四 |
|
第十七章 兩人又一次隔著桌子坐下,交談起了各自內心的所想的東西。其中很多都長時間從未被付諸語言,而是被封閉在靈魂深處中。他們揭開了內心的蓋子,打開了記憶之門,盡可能把最真實的心情傾訴出來,也靜靜地傾聽著對方的所說。 惠理說道。 「其實我還是把柚拋棄了啊,我想設法從她身邊逃開。想盡可能遠遠的逃離附在她身上的東西。所以我才一心投入陶藝,和愛德華結婚,跑到芬蘭這麼遠的地方來了。當然這對我來說是不過是事情自然而然的發展,並不是我有所謀求得來的。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不用再去照顧柚啦,這種想法也不是沒有的。我比任何人都要喜歡她,而且這麼長時間以來還把她當作自己的分身來看待。所以不論如何支持她走下去,但另一面,我是身心俱疲了啊。因為要一直照顧她,我真的已經疲憊不堪了。無論我怎麼努力,我也阻止不了她一天天從現實世界中脫離開去,這對我是無比痛苦的。如果就那樣繼續留在名古屋的話,可能就連我也變得不正常了吧。但是這些不過是我的托詞吧?」 「你只是把自己的心情如實說了出來罷了,這和托詞不同。」 惠理咬了一會嘴唇。「但是還是等同於我拋棄了柚。而後柚木一個人去了濱松,被那般殘酷的殺死了。她的脖子是那樣的纖細柔美,你還記得麼?像美麗的鳥兒一樣,稍許用力就會被折斷了。如果我還在日本的話,就不可能發生那等慘事吧。因為我是不可能放她一個人住到那樣陌生的地方的。」 「也許是這樣吧。但是就算那時沒有發生,也許將來也會在別處上演呢。你並不是柚的監護人,不可能24小時陪伴在她身旁。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所能做的是很有限的。」 惠理搖了搖頭。「我也這麼說服過自己,無數次地。但這麼做什麼幫助都不會有。因為我一部分為了保護自己而從離開了柚,這是不爭的事實。除開她最終是否被解救這一點,還有我內心無所歸屬的問題。而且在那段時間裡,我連你都失去了。因為要優先處理柚的病,不得不和毫無罪孽的多崎作君決裂分開。僅僅是為了我們的方便,我深深地傷害了你。我明明是那麼喜歡你的。」 作沉默了。 「但是,其實還不僅僅是這樣。」 「不僅僅是那樣?」 「恩,老實說,之所以我拋棄你,不單單是為了柚。那不過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我那麼做,說穿了是因為膽怯啊。我沒有作為女性的自信啊。我知道不管我有多喜歡你,你大概都不會把我放在心上吧。你的心大概是向著柚的。所以我才毅然決然地和你斷絕了關係。其實那也是為了斬斷自己對你的情意。要是我有一點自信和勇氣的話,沒有那可笑的自尊心的話,不管在什麼情形下我都不會那般冷酷的與你決裂的。但是那個時候,我大概是腦子不太正常了吧。我是真的做了很惡劣的事啊。從心裡向你道歉。」 又是一陣沉默。 「我應該再早點這麼向你道歉的。」惠理說道。「這我很清楚。但我怎麼都沒能做到,因為我很為自己而羞愧。」 「不用在意我了。」作說道。「我已經跨過那最危險的時期了。也成功的一個人遊過了深夜的大海。我們各自傾盡全力繼續著我們各自的人生。而且看得遠些的話,即使那個時候你做了不一樣的判斷,做了不一樣的選擇,也許會有些許誤差,但我們大概也會塵埃落定和如今並無二致吧。我有這種感覺。」 惠理咬著嘴唇,自己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作,能告訴我一件事麼?」 「什麼都可以。」 「如果,那時我鼓足勇氣和你告白說自己喜歡你的話,你會和我成為戀人麼?」 「就算忽然當面這麼告訴了我,我大概也無法相信的吧。」作說道。 「為什麼呢?」 「因為有人居然會喜歡我,想和我結成戀人,這于我是完全想像不到的。」 「你是那麼溫柔,冷靜而又穩重。那麼小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你又那麼英俊。」 作搖了搖頭。「我長了一張極為無趣的臉,我從未喜歡過自己的樣子。」 惠理微微一笑。「也許吧。可能實際上你的臉的確無趣,是我的腦子出了問題吧。但至少對一個16歲的無知少女而言,你可是足夠之帥的喲。要是有你那樣的人做戀人的話該有多好。」 「我身上就連一點像個性的東西都沒有。」 「只要是活著的人,誰都有所個性。只不過有表面看上去容易可見的人和不怎麼能顯露出來的人而已。」惠理眯起眼,直直的看著作的臉。「所以,你的答案是什麼呢?你會做我的戀人麼?」 「當然啦。」作說道。「我很喜歡你。和被柚所吸引的那種感覺不同,你深深的吸引著我。如果那是你對我表白了的話,我一定和你成為戀人的。而且我們一定會處的很好。」 他們倆大概會成為一對親密的愛侶,在性方面也會充分地盡享吧。作是這麼認為的。作和惠理之間能分享的東西有很多。性情乍一看大為迥異(作寡言而內向,惠理善交際而牙尖嘴利),但他們各自都試圖用自己的手來創造出富有意義的有形之物。但他們兩人的心愈貼愈近的過程,似乎沒能持續下去。隨著時間逝去,惠理所追求的東西和他所追求的之間,勢必會不可避免的生出間隙。兩個人都還十多歲,他們都會穩步的向著目標長大成人,而且他們所前進的道路不久之後終將會迎來分歧點,分為左右兩支吧。大概根本不必爭執,無需互相傷害的過程,自然而平靜地就分道揚鑣了。而最終,他們也會走到這一步吧,作在東京建造著火車站,惠理和愛德華結婚搬到芬蘭來居住。 就算是這樣的結果也毫無不可思議之處,有十分大的可能性。而這樣的經歷對他們兩人的人生也絕不會起到什麼負面的作用。就算不再是戀人了,之後他們也一定能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事實並非如此。實際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完全不同。而現在的事實比什麼都來的更為意義重大。 「就算是謊話,你能這麼說我也很高興。」惠理說道。 「不是謊話。」作說道。「這種事我不會敷衍你的。我和你的話,一定會在一起度過快樂的日子吧。沒能變成那樣真是遺憾,我從內心深處這麼覺得。」 惠理笑了,那微笑中毫不帶有諷刺的意味。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