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五十七


  如愛德華所說,他的作品和惠理的作品之間的差異是一目了然的。光滑質地且是蠟筆色彩的是丈夫的作品。色彩在處處時深時淺,描繪出了如同清風流水般的細緻陰影。沒有一個陶器上帶有花紋圖案,色彩的變化本身即成了圖案。對陶藝毫不通曉的作,也很容易想像這樣的上色應該頗費高難度的技術。他作品的特色在於舍去了多餘裝飾的設計以及光滑而高級的觸感。基本上還是北歐的風格,但那份削瘦幹練的簡約很明顯帶有日本陶器的影響。拿在手裡讓人意外的很輕,非常順手。細節之處都費勁了心思。總之就是一流的手工師傅才做得出的手工品。在大批量生產的大公司裡,大概是無法發揮這份才能的吧。

  與之相比,惠理的風格還要來的簡樸。從技術的角度來看,遠不及丈夫的來得細膩精妙。整體都做得很厚實,邊緣的曲線也微妙的歪斜掉了,也沒有那份洗練的造型美感。但是她的作品有著讓觀者的心放鬆下來的溫情餘味。雖說有些微不整齊之處,手感上那粗糙的顆粒感卻給人一種好比手拿著天然質地的布塊時、或坐在廊子下抬頭眺望空中白雲流淌時的一份沉靜安穩的感覺。

  和丈夫的特色正相反,她的特色在於圖案。無論哪個作品都如同那被風吹過的樹葉一般,有些分散開來、有些歸整在一塊,皆細細的描繪著圖案。不同圖案的不同散落方式,整體的印象時而寂寥、時而竟也生出華美之感。這份絕妙讓人聯想起古早和服上的花紋。作為了看出每個圖案表達出了什麼,近看了一番,但那形象並不具備特定的意義。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形狀。稍微隔些距離遠遠看去的話只覺得像是森林地上散落的樹葉,不知名的動物不為人知的從樹葉上頭踩過,不發出一絲聲響。

  色彩對她的作品而言,不同于她丈夫的,僅僅不過是背景的存在。色彩被賦予了的任務在於如何讓圖案靈動起來,如何烘托彰顯它。顏色極為淡漠、寡言著的,但卻極能發揮出背景的效果。

  作把愛德華和惠理的作品交換著拿在手上比對著看。這對比讓人不由想到,這對夫妻在現實生活中也一定很好的互相平衡著一起生活的吧。雖然風格迥異,但都互相接受著對方的獨特。

  「我做丈夫的也許不應該這麼褒揚自己妻子的作品。」愛德華一邊看著作說道:「用日語怎麼說的,偏袒,對吧?」

  作只是笑笑什麼都沒說。

  「但是我不是因為是夫妻才這麼說的,而是真的喜歡惠理的作品。這世上陶器做得更精妙、更漂亮的人大概多得很吧。但在她的作品裡,我看不到局限,能感受到心的廣大。要是能說得更準確就好了。」

  「你想說的意思我很明白。」作說道。

  「這,一定是上天賜予的吧。」他指了指天花板。「gift,而且惠理今後一定會做得更出色。她還有很大的一片天。」

  狗兒在外面吠著,聽上去很是親密而特別的叫法。

  「好像是惠理和孩子們回來了。」愛德華朝那兒看去說道。接著站起身來朝門的方向走去。

  作把手上的惠理的陶器鄭重的放回架子上,就站在原地等著她從門口出現。

  第十六章

  一看到作的那一瞬間,黑好像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她的臉上一瞬間失去了之前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她把太陽鏡推到額頭上,無言的凝視著作。和女兒們午飯後散步回來,看到自己的丈夫身邊站著一個像是日本人的男子,一張沒有印象的臉。

  她牽起小的那個女兒的手,大概在三歲左右吧。另一邊有一個大一些的女孩,比妹妹大個兩三歲。兩個人穿著圖案相同的連衣裙和同樣的塑膠拖鞋。門就這麼開著,外面的狗兒還在喧嚷地叫著。愛德華朝外探出頭去,簡短的呵斥了一聲。狗兒立即收聲,在門廊上伏下了身。女兒們也學著母親,閉口直直的盯著作看去。

  黑整體印象和最後一次見到的時候並無二致。只是少女時代那份珠圓玉潤褪去了,只留下了率直而利齒的輪廓。強韌的性格一直以來就是她的特點,但如今那對毫無陰霾的眼眸裡還給人以內省的印象。到此為止,那雙眸子必定一路以來目擊了諸多深埋心底的世事景象。她的嘴唇繃得很緊,額頭和面頰都被曬成健康的顏色。一頭烏黑厚實的黑髮披散至肩膀,為了不讓劉海掛在額頭上用夾子夾了起來。乳房好像比以前還要增大了一些。她在素藍色的連衣裙外面披了一件奶油色的披巾shawl,鞋子是白色的網球鞋。

  黑像是尋求解釋般的轉向了她的丈夫,但愛德華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她再度看著做,然後輕咬著嘴唇。

  此刻在作面前的,是一位走過了和他完全不同人生道路的女性,她那健全的肉體。作不由分說的感受到了這份沉重。十六年的歲月到底有多少分量,在黑的面前,作覺得自己似乎終於能夠理解了。這世上有一類事物只有通過女性的樣子才能傳達領會。

  黑看著作,臉上出現了一絲輕微的歪斜。嘴唇宛若漣漪一般顫抖起來,接著斜向了一方。右邊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酒窩。但那算不上真正的酒窩,那是飽嘗了歡快的苦澀的小坑。作對這個表情記憶猶新,每當要把諷刺人的話說出口那一刻,她的臉上一定會浮現這種表情。但現在她並不是要開口譏諷,而是在單純地引出某個假設。

  「作?」終於她把假設說出了口。

  作點了點頭。

  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兒們拉到自己身邊來,簡直像是被什麼威脅了似得要去保護她們一樣。女孩照舊抬頭看著作同時把身體緊緊靠在母親的腿上。大一些的那個站得稍遠一些直直的盯著作。愛德華走到女兒身邊,溫柔的摸著她的頭髮。那個孩子是一頭濃密的金髮,年紀小的那個是黑髮。

  五個人不言語地保持著這個姿勢。愛德華撫摸著金髮女孩的頭髮,黑攬著黑髮女孩的肩膀,桌子另一邊是作一個人站在那兒,好像是擺著這樣構圖的畫的姿勢一般。而構圖的中心是黑,她、或是她的肉體是被畫框所納入的這一情景的核心。

  最先是黑動了。她先放開了小女兒,拿下架在額頭上的太陽鏡,放到了桌上。接著拿過丈夫喝到一半的馬克杯,喝了一口餘下的冷卻了的咖啡。然後覺得很難喝似的皺了皺眉,像是不能理解自己喝下去的是什麼一般。

  「我給你倒杯咖啡吧。」丈夫用日語問妻子。

  「麻煩你了。」黑不朝丈夫方向看去說著。接著坐在了餐桌的椅子上。

  愛德華再次走到咖啡機那兒,啟動了開關熱了咖啡。兩姐妹學著母親,並排坐在窗邊放著的木質長凳上。兩人只盯著作看。

  「真的是作麼?」黑小聲問道。

  「是真人。」作說道。

  她眯起眼睛直視著作的臉。

  「你的表情好像看到了幽靈呢。」作說道。雖說是想當成笑話來講,但自己聽上去都不覺得像笑話。

  「你樣子變了很多啊。」黑用乾巴巴的聲音說。

  「很久不見我的人都這麼說。」

  「瘦了很多,變得…….很像個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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