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是啊,並不後悔。留在這鎮上有很多現實角度的好處,我也好好的加以利用了。這是一塊同鄉關係非常有用的土地啊。比如說做我靠山的白領高利貸公司社長,就是因為讀了報紙上登的我們高中時代所做的志願者活動的報道之後,才從心底裡信任了我的。我的心裡並不希望為了個人利益而利用我們那個時候所做的活動。但是結果上來看變成了那樣。此外我們公司的客戶有不少在大學上過我父親的課。名古屋的產業界就是像一張緊密維繫在一起的網network一樣。名古屋大學的教授在這裡就有點像張招牌那樣了呢。但是這種關係一到東京就無法通用了,就連正眼都不會瞧上我一眼。你這麼覺得吧?」

  作沉默了。

  「我們四個留在這裡的理由之中有這樣現實的東西存在。就是所謂安於現狀,選擇了安逸的生活。但是等到意識到的時候,這個鎮上只剩下我和青兩個人了。白已經死了,黑結了婚搬去了芬蘭。而我和青兩個人近在咫尺,卻不怎麼碰面。為什麼呢?是因為就算見了面也沒有話可說啊。」

  「去買雷克薩斯不就行了,這樣就有話題可聊了。」

  紅閉起了一個眼睛。「我現在的車是保時捷的卡雷拉4,半敞篷。六擋手動(manualgear),換擋的手感一流,特別是換低速擋時的感覺實在絕妙。你開過麼?」

  作搖了搖頭。

  「我很是喜歡,並不打算換掉它。」紅說道。

  「那另外的買一台作為公司用車不就行了嗎,反正能報銷的吧。」

  「我們的客戶裡有和日產是聯盟的公司,還有和三菱的。這可不能把雷克薩斯當成公司用車啊。」

  兩人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

  「你出席了白的葬禮沒有?」作問道。

  「啊,去了。我從未經歷過那麼悲痛的葬禮。這是真的,現在想起來都會覺得心痛。紅也在,黑沒法出席,因為那個時候人已經在芬蘭了,而且即將要臨產。」

  「那個時候為什麼不通知我白的死訊呢?」

  紅一時什麼都沒說,只是呆呆的看著作的臉,目光的焦點像是無法很好地聚焦。「我也不明白啊,本以為一定會有誰通知你的,大概青會……」

  「不,誰都沒有高射速我。直到一周以前,我連白已經死了都不知道。」

  紅搖了搖頭,然後像是要背過臉去那樣目光投向了窗外。「我們好像做了對你不好的事啊。不是想找藉口,我們當時也很混亂,弄得摸不著頭腦。一心以為白被殺的消息肯定會傳入你的耳中。然後你沒出席葬禮,我們就以為你是尷尬不願意來。」

  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被殺的時候,白確實是住在濱松對吧。」

  「是啊,大概在那兒住了兩年了。一個人住,教孩子們彈鋼琴。應該是在雅馬哈的鋼琴教室工作的。至於為什麼會特地搬去濱松,具體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工作明明在名古屋也是能找到的。」

  「白在哪裡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

  「白在那裡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

  紅從煙盒中拿出一支煙銜在嘴裡,隔了一會兒再用打火機點上了火。然後他說道。

  「在白被殺害大約半年前的時候,我因為工作去濱松辦事,就給她打了電話邀請她吃飯。那個時候我們四個人實際上已經分開了,不再一起碰面了,只是偶爾聯繫一下的程度。但在濱松的事情比預想提前結束了,時間忽然空了出來,就想和很久沒見的白見上一面了。見了她比想像中更為安頓,好像挺享受離開名古屋,在新的土地上開始的生活。我們兩個聊了以前的事,一起吃了飯。去了一家市內有名的鰻魚店,喝了啤酒,好好的放鬆了一下。她那個時候已經能喝一點酒了。雖然我感到一點意外,但是怎麼說好呢,氣氛裡不是沒有一絲緊張的,就是我們不得不一邊避開某種話題才能繼續聊下去。」

  「某種話題就是說是關於我的麼?」

  紅做了個苦惱的表情點了點頭。「是啊。她心中好像還有這個疙瘩。她並沒有忘記那件事,但除此之外,已經感覺不到白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了,常常會笑的很開心,聊得也很愉快,說的內容也很正常。我覺得換個地方生活大概對她意外的有積極的效果。只是,有一點我也不想說,但是她沒有以前那麼美了。」

  「沒那麼美了。」作重複著對方的話,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從遠處傳來的。

  「不,和沒那麼美了有點不一樣。」紅這麼說著,一邊思索了一會兒。「怎麼形容好呢,當然臉的構造基本還是和以前一樣,而且從一般的標準而言無疑還是個美人。如果不認識十幾歲時的白的話,除此之外別人看到她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我很清楚以前的白她是那麼的有魅力,那份美深深的刻在了我心裡.但那時在我面前的白不再是那樣富饒了。」

  紅像是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似的臉上的表情微微皺了眉。

  「親眼看著變了的白,說老實話這對我來說實在是痛苦的體驗。曾經有過的那份熱情的東西,現在已經找不回來了。以前的那份非同一般的東西無處可尋地就這麼消失不見了。白已經無法再讓我震撼了,這一切都讓我覺得痛苦。」

  煙灰缸上的香煙正冒著煙,紅繼續說著。

  「那個時候白才剛過三十,不用說還沒到開始衰老的年紀。和我見面的時候她穿著極為樸素的服裝,頭髮束在後面,也基本沒怎麼化妝。但這些其實都無關緊要,不過是一些細微而表面的東西。重點是那個時候的白已經失去了生命裡所有的自然的光輝。她雖然性格內向,但與她想法無關在她心底有著一些活躍著的東西。那份光和熱從各個縫隙中隨性的洋溢釋放出來。我所說的你能明白麼?但最後和她見面的時候,那種東西已經消失了,就像是有人從裡面拔掉了塞子那樣。以前的她那麼水靈嬌豔,那麼閃耀奪目的容貌現在反而讓人看著心痛。這不是年齡的問題,不是因為年紀大了就變成那樣了。得知白被人絞死的時候,我真的悲痛無比,從心底為她可惜。不管什麼原因都不希望她迎來那樣的死亡。但是同時我又不禁這麼想,她在肉體被殺害之前,某種意義上生命就已經被剝奪了。」

  沉默降臨了,厚重且密度很高的沉默。

  「你還記得白常彈得那首鋼琴曲麼?」作問道。「李斯特的「郷愁Lemaldupays」,一首很短的曲子。」

  紅略一思索然後搖了搖頭。「不,不記得有這麼首曲子啊。我記得的只有舒曼的曲子,舒曼的《童年情景》中有名的那首夢幻曲(Tr?umerei)。記得她時常會彈,但是不知道那首李斯特的曲子,怎麼了?」

  「不是,沒什麼特殊的意思。只是忽然響了起來。」作說道。然後看了一眼手錶。「佔用了你那麼長的時間,差不多就到這裡吧。能和你聊這些真好。」

  紅繼續坐在椅子上姿勢未變,直視著作的臉,那雙眼睛裡不帶著表情,就像是在凝視著一塊全新的什麼都還未刻上去的的石板那樣。「你趕時間麼?」他問道。

  「一點都不。」

  「再稍微聊會兒麼?」

  「好啊,時間的話我多的是。」

  紅醞釀著要說的話的輕重。「你,其實也不那麼喜歡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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