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作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一個是因為完全沒想到會有這種問題,另一點是對於在自己眼前的這個人,要說自己是喜歡或是討厭之類極端的情感,不知為什麼覺得不怎麼貼切。

  作挑選著用詞。「很難形容啊。和十幾歲那時候的感覺相比,的確是不太一樣了。但那是………」

  紅抬起一隻手,讓作不用再說下去。

  「你不用那麼顧慮什麼措辭。也沒有必要去讓自己喜歡我。對我還抱有好感的人,現在哪裡都沒有了。但是以前的我也是有幾個極好的朋友的,你也是其中一個。但是人生的不知道哪一個階段我失去了他們,就和白在某一刻失去了生命的光輝一樣………但是不管怎麼說都無法回頭了。開了封的商品就沒法退換了。只有繼續下去不可。」

  他把舉起的手收了回來放在膝蓋上。然後用指尖敲擊著膝頭敲出了不規則的旋律。就像在用摩斯密碼想什麼地方發送電報一樣。

  「我父親做了很久的大學老師,所以染上了老師特有的習慣。在家裡也像教育人似的,或是從上俯視人那樣的說話。我從小開始就討厭他這一點討厭得不得了。但是到了一個時候忽然發覺,自己也開始那樣說話了。」

  他還在繼續敲著膝頭。

  「我一直覺得,我做了很對不起你的事。是真心這麼覺得的。我,我們並沒有做那種事的資格和權力。所以我一直覺得要向你好好道歉不可。但自己怎麼都沒法找到這樣的機會。」

  「道歉的事不用再說了。」作說道。「這種事,現如今也無法回頭了啊。」

  紅暫時沉思著什麼,然後開口道。「哎,作,能拜託你一件事麼?」

  「什麼事?」

  「我有話想對你說,不知道算不算的上向你坦白,到現在為止從未向別的什麼人說過。也許你不想聽,但我自己是想把自身的傷口所在袒露出來。我想讓你知道我所背負的東西。當然我知道你的傷痛不會就這樣隨之癒合。這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能看在過往的交情上聽聽看麼?」

  作還沒弄清紅所說的來龍去脈,就先點了頭。

  紅說道:「剛剛我說過,直到進了大學,我才發現自己不適合做學問。也說之後直到進了銀行才發現自己不適合上班,對吧?真是羞愧啊,大概是自己一直以來就沒去好好認真地看清楚過自己吧。但其實不僅僅是這個原因。直到實際結了婚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不適合結婚。總之就是,自己對男女之間的肉體關係並不感興趣。我想說的你大概明白了吧。」

  作沉默著。紅繼續說道。

  「說直接些的就是,我對女性產生不了很強欲望。雖然不是完全沒有,但還是跟男的更加容易。」

  深深的靜寂降臨在了房間裡,聽不到一絲聲響和動靜。本來就是很安靜的房間。

  「這種事也沒什麼少見的吧。」作像是為了打破沉默似的說道。

  「是啊,就像你說的那樣,也許是不什麼少見。但是在人生的某一個時刻,這樣的事實忽然出現在我眼前,對當事者來說可是相當承受不了的。相當的啊,可不是什麼一般論就能打發的。怎麼說好呢,就像是在深夜航行的船上,忽然自己一個人被人從甲板上推入了大海的感覺。」

  作想起了灰田,在夢中他用嘴——那大概是夢吧——接過了自己的精液。那時作可是相當混亂的啊。忽然自己一個人被人從甲板上推入了大海的感覺,這形容的確恰如其分。

  「不論如何,只能盡可能地誠實地面對自己了吧。」作挑選著恰當的用詞說道。「只有對自己誠實,這樣才能夠自由。對不住,我能說的也只有這些了。」

  紅說道。「如你所知,名古屋從規模上來說算是日本少數的幾個大城市之一,但同時卻又是閉塞的地方。雖然人很多,產業也很繁盛,生活也很富足,但意外的選擇範圍很小。像我們這樣的人要對自己誠實的活下去,在這裡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哎,這不正是paradox悖論麼?在人生的過程中我們漸漸的發現了自己,但越是發現,就越喪失了自己。」

  「我希望,對你(お前omae)來說這些事情要是進展順利就好了。我是真心這麼覺得的。」作說道,他是發自真心的這麼說的。

  「你已經不生我的氣了麼?」

  作略一搖頭,「沒有在生你(お前omae)的氣喲。本來就沒有生任何人的氣。」

  作忽然意識到,自己稱呼對方為お前omae了。到了最後自然的就這麼脫口而出的。

  紅走著把作送到電梯口。

  「說不定,以後沒有機會再見你了,所以最後還有幾句話想說,可以麼?」紅在走廊裡邊走邊說道。

  作點了點頭。

  「是我在新人社員培訓會上一開始一直會說的話。我會先把整個房間環視一遍,挑一個合適的聽課人讓他站起來,然後這麼說道。「接下來,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先是壞消息。現在要用鉗子pincher把你手上的指甲,或是腳上的腳趾拔下來。雖然很可憐,但這是已經決定了的事,無法變更了。」我從包裡拿出那可怕滲人的鉗子,展示給大家看。慢悠悠的,讓他們看個清楚。然後說道,「接下來是好消息,好消息是授予你選擇的自由,要拔去手上的指甲還是腳上的。你選哪一個?十秒之內作出決定。要是自己無法抉擇的話,那麼手上和腳上兩邊的指甲都要被拔光。」然後我就手拿著鉗子,開始倒數十秒。「我選腳上的。」大概過了八秒的時間他說道。「好啊,那就是腳了。現在用這個鉗子把你腳上的趾甲拔下來。但是在此之前,有一點想問你,為什麼沒有選手選了腳呢?」我這麼問他,他說道。「不知道,哪一個都差不多一樣痛吧。但是因為兩者非要選其一,不得已才選了腳,只是這樣而已。」我對他鼓了鼓掌,然後說「歡迎來到真正的人生。」welcome,therealworld.」

  作看了看老朋友那張削瘦的臉,什麼都沒說只是凝視著。

  「我們大家都會把自由留給手。」紅說道,然後眯起一隻眼微微笑了。「這是這個故事的關鍵。」

  電梯銀色的門毫無聲息的打開了,兩人就此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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