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作覺得這個年輕的友人離開自己,也許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做了那個逼真的春夢。也許灰田通過某種渠道,察覺到了我意識發生的一部分始末,為此心裡覺得不快,或是生氣了。

  不,不可能有這種事。不可能從作的意識中脫離出來為別人所知。

  但即便如此,作還是覺得自己意識深處的幾處扭曲的部分,被這個年輕的友人明晰銳利的雙眼所看穿了。這麼想著自己便覺羞愧的不能自己。

  不管怎麼樣,灰田消失了後,作變重新感受到到他對於自己有多麼重要,他使自己的生活變得多麼的五彩斑斕。和灰田聊的各種各樣的對話,他標誌性的輕快的笑聲都讓作覺得懷念。還有他喜歡的音樂,常常讀給作聽的書,他對世間事物的解說,那份獨特的幽默感,貼切的引用,他張羅的飯菜,他所作的咖啡。作的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都能找到灰田離開後的空白。

  作不得不想,相比灰田給了自己那麼多,自己又給了灰田什麼呢?我到底給這位友人留下了什麼的?

  也許我就是這樣的命運,註定最後變成孤身一人。作忍不住的要這麼想。大家都這樣到他身邊,不久之後又離開了。他們想要在作身上尋求些什麼,但卻沒能找到,或是說找到了也不令他們滿意,然後放棄了(或是失望了,憤怒了)離開了他。在某一天,他們出其不意地消失了,沒有解釋,就連像樣的招呼都不打一個。就像紐帶還流著溫熱鮮血,尚且還有脈搏,就被人用鋒利的大刀利索地切斷了一般。

  自己身上一定有些根本性的,讓人失望的東西存在。他發出聲音說道,缺少顏色的多崎作。

  最終能給別人的東西,自己一個都沒有。不,要是這麼說的話,就連能給自己的東西,也沒有。

  但是在圖書館前告別後第十天的早晨,灰田意外的出現在了學校的泳池裡。那時作正做著不知道是第幾個的轉身,自己接觸泳池壁的手背被人用手指輕輕拍了一下。抬頭一看,穿著泳褲的灰田正蹲在那裡。黑的泳鏡架在額頭上,嘴角處和往常一樣展露著爽朗的微笑。雖然兩人很久沒見了,但也沒怎麼交談,這是略微點了下頭,然後就和平時一樣在同一個泳道裡遊了很長的距離。柔軟的肌肉的動作和穩重規範的打腿節奏,是在水中他們兩人唯一的交流。這裡不需要語言。

  「暫時回了下秋田。」從泳池裡上來,淋浴完之後灰田一邊用毛巾擦著頭髮一邊說道。」雖然很突然,但是因為家裡有事情別無他法。」

  作含糊的回答了點了點頭。在學期的正中間整整10天不來學校,這對灰田來說是很少見的。他和作一樣,如果沒有相當大的事是不會上課請假的。所以恐怕一定是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但關於回老家的目的,灰田沒有再做說明,作也沒有再問下去。不管這麼說,因為這位年輕的友人平安無事回來了,堵塞在作胸口像是凝重的空氣塊樣的東西,總算是發洩了出來。感覺胸口的鬱結被人取出來了一樣。灰田不是要放棄作離開他啊。

  之後灰田對待作的態度也和從前一樣。兩人自然地說些生活中的對話,一起吃飯。灰田從圖書館借來古典樂的CD,一起坐在沙發上聽,圍繞著音樂或是讀的書交談著。或是只是一起在一個房間裡,分享著那份親密的沉默。到週末,灰田就會來作家裡,兩個人聊到深夜,就這麼住下來過夜。

  灰田就在沙發上準備睡覺。他(或他的分身)在夜裡到作的房間,在黑暗中凝視作——假設是實際發生過的——這樣的事也不再有過。在那之後,作也做過幾次黑和白一同登場的春夢,灰田都沒有再出現過。

  但是作還是會不時覺得那個夜晚,灰田那清澄的雙眼已經看穿了潛藏在自己意識之下的東西。作的身上還感覺得到當時被凝視的痕跡,像輕微曬傷那樣殘留著火辣辣的疼痛。那時,灰田觀察著作私密的妄想和欲望,並將其一一檢視、解剖。在此之上灰田仍然與他繼續著朋友的交往。但是為了平復自己激動的狀態,整理情感冷靜下來,需要一段期限與他隔離開。所以他十天沒有和作聯繫。

  當然這不過是作的推測,缺乏根據,幾乎是不合情理的臆測,也許應該稱之為妄想。但是這種想法頑固的糾纏著他,讓作慌亂困擾著。一旦想到自己意識可能角角落落都被灰田看透了,作就覺得自己淪落成了醜陋寒酸的螻蟻,棲居在潮濕的石頭之下。

  但即便如此,多崎作還是需要著這個年輕的友人,大概超過了別的任何東西。

  第八章

  最後,灰田離開作是在第二年的二月底,在兩人相識八個月之後的時候。這次,他再也沒有回來。

  學期末的考試結束,成績公佈之後,灰田返回了老家秋田。但是他對作說,馬上就會回來的。秋田的冬天冷得不行,在家呆兩個禮拜就厭倦了,還是呆在東京輕鬆。只是家裡需要人幫忙除雪,暫且要回去一次的。但是過了兩個星期,三個星期,這個年輕的友人都沒回東京。一點聯絡都沒有。

  一開始的時候,作還沒怎麼放在心上。也許是在家裡呆著比原以為的要舒服吧,或者是今年的雪下得尤其大吧。作自己在三月中旬,回名古屋呆了三天左右。雖說並不想回去,但也不能一直不回家看看。雖然名古屋不需要除雪,但母親的電話不停打到東京來,說明明放假了為什麼不回來呢。「放假的時候,有重要的課題項目一定要完成。」作撒了謊。但母親還是強硬的堅持著,就算是那樣兩三天還是能回來的吧。姐姐也打電話來說,媽媽覺得很寂寞,就算幾天也好還是回去看看吧。作答道,知道了,會回去的。

  回名古屋那段時間,除了傍晚遛狗走到附近的公園之外,作一點都不出門。是因為害怕在路上撞到過去那四人朋友中的人。特別是夢到和黑、白一起的春夢之後,作實在沒有勇氣和她們的真人見面。因為那就等同於在想像中把她們強姦了一樣啊。儘管那種夢與他的意志無關,對方也不可能自己做了什麼樣的夢。還是說,也許她們一見到作的臉,就會識破作夢裡發生了什麼。也許就會譴責作那個污穢而任性的夢了。

  作盡可能的不去手淫masturbation,不是因為對手淫這個行為本身感到負罪感,讓它感到負罪感的是自己不自禁要想起白和黑兩人的樣子。就算試著去想別的東西,但她們還是會悄悄潛入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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