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二十


  「但不管怎麼說,綠川先生你並不打算把令牌讓給別人。」

  「不好意思了啊。」鋼琴師說道。「我會就這麼死去。並不把這份權利讓人。我就是那種所謂,不想賣東西的推銷員吧salesman。」

  「如果綠川先生死了的話,那令牌會怎麼樣呢?」

  「這我也不清楚啊。到底會怎麼樣呢?也許跟我一起乾脆就這麼消失了。也許以什麼別的方式留了下來,然後繼續為人所繼承傳遞。就像瓦格納的指環一樣。到底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老實說我也不關心。反正是在我死後發生的,不是我的責任了嘛。」

  灰田青年嘗試著在腦中梳理事情的順序,但沒法理清楚。

  「怎麼樣,這個與邏輯完全無關吧。」綠川說道。

  「實在是有意思,但也有點讓人無法簡單相信。」灰田直接地說。

  「因為這其中沒有邏輯的解釋麼?」

  「正是如此。」

  「也沒法證明給你看啊。」

  「如果不實際去接受令牌,就無法證明是不是真的,是這麼回事吧?」

  綠川點了點頭。「就是這樣。不實際去跳躍一下,就沒法證明。但要是真去跳躍了,也就不需要證明了。這其中沒有中間階段。只有跳或不跳,非得選一樣。」

  「綠川先生你不怕死麼?」

  「死本身沒什麼好怕的。這是真的喲。到現在也見了不少沒用的廢物死掉了。他們那些傢伙都做得到,我有什麼理由不行呢。」

  「關於死去以後會有什麼你是怎麼看的呢?」

  「是指死後的世界,死後的生命,那回事麼?」

  灰田點了點頭。

  「那種事我是不去想的。」綠川用手摸了摸長長的鬍子說道。「就算想了也不會知道,知道了也沒法去確認,想它只是徒勞。這種事說到底,只是你所稱的那類危險地去延長假設罷了。」

  灰田青年深呼吸了一下。「為什麼把這種事告訴我了呢?」

  「到此為止對誰都沒提到過這些,也不打算說的。」綠川說道。然後抬頭飲盡了酒杯。「原本是想就這麼一個人靜靜的消失的。但是看到你的時候,覺得是你的話,也許有告訴你這番話的價值。」

  「不管我會不會相信你說的話麼?」

  綠川看上去像是困了,打了個小哈欠,然後說道。

  「你信不信對我來說都一樣。因為你早晚終會相信我說的。有一天你也會死。那麼,當你迎來死亡的那一刻——雖然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是怎麼死的——你一定會像想起這件事。然後會全盤接受我說的話,徹底地理解其中所含的邏輯,真正的邏輯。我只是把種子撒了下去罷了。」

  外頭的雨好像還在下,下得柔和而靜謐。雨聲消失在小溪的水聲之中。只能憑肌膚接觸空氣的細微變化,感受到外面下著雨。

  不久,灰田忽然覺得,自己這麼和綠川在這件狹室中兩人互相面對面,實在不可思議而且違背了自然原理,實際是不可能發生的。這種感覺與頭暈很相近。在凝滯的空氣中,他好像聞到了一絲死亡的味道。這味道是肉腐爛時的腐朽之氣。但這只是錯覺吧,這裡並沒有人死。

  「你這幾天就回歸到東京的大學生活去了吧。」綠川靜靜地說道。「然後恢復到現實的人生中。你要好好生活啊,不管它是多淺薄單調,人生有那份讓你好好去活的價值。這我能擔保,這不是什麼諷刺或是反話。只是那份價值對我來說成了點負擔啊。我沒法背負著它活著。也許是天生不適合吧。所以就像快死的貓一樣,躲到安靜的陰暗角落,默默的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這樣我覺得不錯。但你不同。你是能背負著負擔活下去的。使用邏輯的這根線,儘量把活著的價值縫補到自己的身上去吧。」

  「故事就此結束了。」兒子的灰田說道。「這個談話兩天后的早上,趁父親有事外出的時候,綠川退房離開了旅館。跟來的時候一樣把挎包背在背上,走到了三公里山路下山,到了公交車站。那之後他去哪兒了沒有人知道。他只是把前幾天的房費結算後,什麼都沒說的離開了。對父親也沒有什麼留言。他留下的只有讀完的一小堆推理小說。在那不久,父親回到東京。去大學複學了,開始了一個勁用功讀書的生活。是不是因為與綠川這個人相遇的契機,給父親那段漫長的流浪生活畫上了休止符就不得而知了。但根據父親的說法,這件事像是對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灰田在沙發上坐直身體,用細長的手指慢慢地揉捏著腳踝。

  「父親回到東京之後,試著去找了名叫綠川的爵士鋼琴手。但是沒有找到叫這個名字的鋼琴師。也許是使用著假名。所以那個男人到底一個月後死了沒有,至今仍無從得知。」

  「但你父親還健在吧?」作問道。

  灰田點了點頭。「是的,現在還康健著。」

  「你父親把綠川說的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作真事來相信了麼?不覺得是個杜撰巧妙的故事來騙他的麼?」

  「不知道呢。我不清楚。但那個時候的父親也許沒有考慮相不相信的問題吧。他是把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成不可思議的事情來囫圇吞棗地領會了。就像蛇都不咀嚼捕來的動物,一股腦的吞入體內,然後再花時間好好消化。」

  灰田在這裡截下了話頭。然後深深歎了口氣。

  「到底還是困了,差不多睡了吧。」

  鐘上的時間將近淩晨一點了。作回到自己的房間,灰田在沙發上準備睡覺,滅了房間裡的燈。作換了睡衣躺在床上的時候,耳朵裡好像聽到了溪流的水聲。但那當然是錯覺。這裡可是東京的正中央。

  作不一會兒沉沉的睡了過去。

  那個夜裡,發生了幾件奇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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