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十八


  「沒有什麼喜歡或是討厭。不會從腦中去抗拒不符邏輯的東西。因為我並不是信仰著邏輯。我覺得邏輯的事物中尋求它與邏輯性的接觸點,這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比方說,你相信惡魔麼?」

  「惡魔?那個長角的惡魔麼?」

  「沒錯。但實際長不長角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作為惡的比喻的惡魔,當然能夠相信了。」

  「那要是惡的比喻現實中有形態的惡魔呢?」

  「那樣的話,沒真的看過的話不好說呢。」灰田說道。

  「等到真的看到那東西,就太晚了啊。」

  「不管怎樣,我們說的不過是假設。要是這麼探究下去,就需要具體的例子。就像橋需要橋樑一樣。假設這東西越深入的話就會變得弱,得出的結論也會變得漫無邊際。」

  「具體的例子麼。」綠川說道。他喝了口酒,皺起了眉。「但有時,那種具體的例子根據情況可以歸結到一點上,就是你接受或不接受,你相信或不信。兩者之間沒有過渡。就是所謂精神的跳躍。邏輯在這裡沒什麼用處。」

  「也許這種情況是沒什麼用。因為邏輯並不是好用的指導書manualbook。但是到後面的話,恐怕邏輯還是有適用的可能的吧。」

  「有時候到後面就太晚了。」

  「晚不晚,與邏輯性又是別的問題了。」

  綠川笑了。「的確和你所說的一樣。就算到後來太遲了,這與邏輯性又是別的問題了。正是正確啊,沒有反駁的餘地。」

  「綠川先生有類似經驗麼?接受了什麼東西,相信著它,產生了超越了邏輯性的跳躍。」

  「不。」綠川說道。「我什麼都不相信。既不相信邏輯,也不相信無邏輯。不信神,也不信惡魔。沒有假設的延長,也沒有像什麼跳躍。只是把它當成「那樣東西」,默默接受而已。這是我最根本的問題所在啊,我沒法把主體和客體加以區分開。」

  「但綠川先生你有音樂的才能。」

  「你這麼覺得麼?」

  「你的音樂中毫無疑問有著率直的力量能夠打動人。雖然我不太懂爵士,但這點還是明白的。」

  綠川像是嫌麻煩似的搖了搖頭。「唉,才能這東西確實有時候讓人快活。門面好看,也惹人注目,順利的話也能賺錢。女人也自然靠過來。比沒有還是有好吧。但是,灰田君,才能這東西,需要堅韌的身體和意識集中起來,才會發揮作用的啊。要是腦子裡的一根螺絲掉了,或是身體一處的接線啪的斷掉了的話,集中什麼的,就像是天明時的露水那樣消失了。比如說單單就是臼齒疼,單單就是肩膀僵得厲害,鋼琴就會彈不好。這是真的。我實際這麼經歷過。就以為一顆蟲牙,一點肩膀僵硬,所有美好的想像和聲音都歸無了。人就是這麼脆弱。它大概是由複雜的系統組成的,一點細微的問題就能讓它受損。而且一旦損壞,多數情況下難以再修復了。雖然牙痛和肩膀痛大概能治好,但治不好的也很多。肉體不可靠,不知道前面會發生什麼。而一定要以它為基礎的才能,到底有多少意義呢?」

  「的確才能也許是無常的。也許很少有人能支撐到最後。但才能有時能帶來精神上巨大的跳躍,超越了個人,成為普遍意義上基本獨立的現象。」

  綠川思考了一會兒他說的話。然後說道。

  「莫紮特、舒伯特雖然早逝,但是他們的音樂永遠的存在。你想說的是這個意思麼?」

  「假設是這樣的。」

  「那種才能到底是例外啊。大多數情況,作為那份天才的代價,他們都削減了自己的生命,過早地接受了死亡。交易的對方是神呢,還是惡魔,這就不知道了。」綠川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然後像是補充的說道。「說句題外話,其實我死期也將近了。只剩下差不多一個月的命。」

  輪到灰田青年沉思起來。但是想不到說什麼。

  「並不是因為生病了。」綠川說道。「身體上是健康的。也不是想要自殺。如果你在像這種情況的話,不用擔心。」

  「那麼,為甚麼綠川先生知道自己只有一個月的性命了麼?」

  「因為有人告訴我了。這是一個月前的事。他說,你的餘命還有兩個月。」

  「到底是什麼人呢?」

  「既不是醫生,也不是占卜使。一個很普通的人。只是那個時候他快死了。」

  青年深思著他所說的話,但是找不到其中的邏輯。「難道說,綠川先生你是為了找尋死的地方來到這裡的麼?」

  「簡單的說來,大概是這麼回事吧。」

  「這件事沒弄明白,但就沒有能避開死的方法麼?」

  「只有一個。「綠川說道。「把資格,換個說法就是死的令牌token類似的東西,讓給別的人就可以了。簡而言之就是要找到一個肯代替你去死的人。然後拍個手交接handtouch,說句「之後就拜託你了。」離開就行了。這麼做的話暫且能不死。但就我而言,不打算用這個方法。很早之前,我就想快點死了算了啊。大概是順水推舟吧。」

  「你是覺得就這麼死了也挺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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