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十七


  翻過一座山的地方有所中學,放學後在那兒的音樂教室裡說不定能讓你彈鋼琴。灰田說道。綠川知道了很高興。綠川說道,麻煩你啊,待會兒能給我帶路去那裡麼?灰田詢問了一下旅館的主人,主人說這樣的話你帶著去就是了。主人給中學打了電話,幫忙交涉讓他們借出鋼琴。兩人吃過午飯後,翻了山去了那所中學。因為剛下過雨,山道很滑,綠川把挎包斜背在背上,穩穩當當的快步前進著。看上去是城市裡長大的,但意外的腰腿像是很強壯。

  音樂教室裡的直立式鋼琴鍵盤上的按鍵都不齊,音調也不怎麼理想,但整體來說還算在能接受的範圍。鋼琴師坐在嘎嘎作響的椅子上,伸展手指把八十八個鍵都試了一下,確認了幾個和絃的音。五度、七度、九度、十一度。他看上去並不算滿意那琴聲,但只是通過這樣按著鍵盤,像是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物理上的滿足。灰田覺得這樣敏捷而強韌的手指動作,一定是相當有名的鋼琴手吧。

  大致上搞清楚鋼琴的狀態後,綠川從挎包中拿出一個用布做的小袋子,小心的放在了鋼琴上。袋子是用上等的布料做成的,開口的地方用紐扣紮了起來。灰田想到這裡面說不定是誰的骨灰。他的動作給人一種印象,演奏鋼琴時這樣把袋子放在鋼琴上,已然是他的習慣了。

  接著,綠川有些猶豫似的彈起了「roundmidnight」。一開始,像是把腳伸到小溪裡試探一下水流速度、找尋落腳的地方那樣,他用心仔細地一個一個彈著和音。主旋律結束後,緊接著是一長段的即興adlib。隨著時間過去,他的手指就像如魚得水那樣,更加敏捷而開闊的活動了起來。左手鼓舞著右手,右手刺激著左手。灰田青年雖然不怎麼懂爵士,但湊巧知道塞隆尼斯?孟克TheloniousMonk所做的這首曲子,感受到了綠川的演奏實在是出色——

  他的演奏裡埋藏著深邃的靈魂,足以讓人可以忽略鋼琴的音高問題。在深山裡的一所中學的音樂教室裡,只有自己一個作為聽眾來傾聽,身體內部的污穢感覺就像被洗淨了一般。音樂那份率直的美與充滿臭氧的清爽空氣、透明冷澈的溪流重合呼應在一起。綠川也專注于演奏,現實中的雜事像是從他的身邊消失泯滅了。灰田青年還沒有見過投入到這種地步的人。他的眼睛絲毫沒有離開過綠川那像獨立的生物一樣動著的十根手指。

  過了大約十五分鐘,曲子彈完了,綠川從包裡拿出厚毛巾把臉上的汗細細擦拭去,然後像是冥想一般閉了一會眼睛。一會兒後說道:「這樣就可以了,已經足夠了。差不多回去了吧。」他伸出手拿起鋼琴上的小布袋,再次鄭重地放回包裡。

  「那個袋子裡是什麼?」

  「是護身符喲。」綠川坦言。

  「像是鋼琴的守護神之類的麼?」

  「不,大概可以說是我的分身吧。」綠川說道,略帶疲倦的微笑浮現在他嘴角。「這又是件有些奇妙的故事了。但故事很長,現在要說那個的話太累了啊。」

  在這裡灰田暫時中斷了故事,看了看牆壁上的鐘,然後看了看作。當然在作眼前的,是身為兒子的灰田。但是因為年齡基本相同,在作的意識中他們父子的形象自然的重合在了一起。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像是兩個不同的時間領域會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作忽然生出種錯覺,也許這些遭遇實際上不是父親所經歷的,而是在這裡的兒子本人。也許是他假借父親的身份,來敘說自己的體驗呢。

  「說得太晚了呢。要是覺得困了的話,後續就下次再說吧。」

  作說,沒關係,還一點都不困。實際上,因為想聽下去,困意徹底沒了很是清醒。

  「那樣的話就繼續說了。我也還不困。」灰田說道。

  **************

  綠川在灰田面前彈鋼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中學的音樂教室裡十五分鐘彈完《roundmidnight》之後,他對鋼琴的興趣就徹底消失了。即便灰田青年暗示說:「不彈鋼琴也可以麼?」,他也只是沉默的搖了搖頭。綠川再也不打算彈鋼琴了,因此灰田也放棄了。儘管就他自己而言,很想再一次好好聽一聽綠川的演奏的。

  綠川有著真正的才能。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音樂具有在物理上肉體上打動聽者的能力。集中精神聽他的音樂的話,就會真切的感覺自己前往別的地方去了。可不是簡單就能有的感覺。

  擁有這種非同一般的資質,對他本人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呢,灰田青年沒有實感理解不了。那對擁有者是至福,還是重負呢?是恩寵,還是詛咒呢?或者是同時包含著以上所有呢。不管哪一種,綠川給人印象他並不怎麼幸福。他臉上的表情大抵就是在憂鬱和不關心之間反反復複吧。偶然浮現在嘴角的微笑也是壓抑而帶著理性的嘲弄的。

  有一天,灰田青年在後院砍好柴火搬運的時候,綠川向他搭話道。

  「你喝酒麼?」他問道。

  「會喝一點兒。」灰田青年說。

  「一點兒就行了。今天晚上能陪我麼?一直一個人喝也厭了。」綠川說道。

  「就是傍晚有雜活,要到七點半左右。」

  「那樣就行,七點半左右來我房間。」

  七點半時,灰田青年去了綠川的房間。晚飯讓人預備了兩人份的,也準備了熱好的酒。兩人相對而坐地喝酒,吃飯。準備的飯菜綠川一半都沒吃,專注著自酌自飲。他不說跟自己有關的事,詢問著灰田的老家(秋田),在東京的大學生活的種種。知道他是哲學系的學生之後,問了幾個專業性的問題。關於黑格爾的世界觀,關於柏拉圖的著作。這麼談著,灰田便知道綠川曾系統的精讀過那些書,好像也不是只讀無害的推理小說的。

  「這樣啊,你相信邏輯啊。」綠川說道。

  「是的。基本上相信邏輯,並且依賴著它。本來哲學就是邏輯的學問。」灰田青年說。

  「會討厭不符邏輯的東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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