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十六


  但是一個人的時候,作時不時會異常的想要女朋友。想要擁抱她,用手去溫存的愛撫她的身體,想去盡情地一親她肌膚上的芳澤。這對健康的年輕男人來說是理所當然所有的欲望。但是大多想起異性時,想到要與她們親熱時,自動浮現在她腦海中的,不知為何是白與黑的身影。她們一直是恰恰好好兩個人一同的出現,來到他想像的世界中。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會想到他們兩人呢,這一直讓作不解而憂慮。她們明明那麼直接的拒絕了我,她們說再也不想見到我,再也不想跟我說話了。我的心為何還不肯平靜的這麼隨它去了呢?多崎作已經20歲了,但一次也未曾親近過女性的身體,不,接吻、牽手都沒有過,就連約會也不曾試過。

  作常常覺得,也許自己根本上就有些問題。精神正常的運作也許被障礙物所堵,自己的人格就因此扭曲了。障礙物到底是那四人朋友的拒絕所導致,還是與其無關,自己生來所帶的呢,作沒法區分。

  一個週六的晚上,兩人相談至深夜時,提到了死的話題。圍繞著人必有一死、圍繞著人必須活在死的預感之中。兩人圍繞著這些問題浮光掠影地談著。作想向灰田坦白那段日子裡如何的接近了死亡,而那段經歷又給自己的身心帶來多大的改變。想告訴他所見到的那不可意思的光景。但要是說出來的話,就不得不要從頭到尾說明事情的經過。所以還是和平時一樣,灰田說,作聽著。

  鐘時針走到走到約十一點時,一時話題說完了,房間中沉默降臨了下來。平時的話會就此結束聊天,正是各自準備就寢的時候。他們兩人都是早起的人。但灰田正在沙發上盤著腿,獨自深入的思索著什麼。隨後他難得地用著猶豫的聲音說道。

  「關於死,有個不可思議的故事,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說是自己剛過20歲時,所真實經歷的事。正是我現在的年紀呢。因為以前就聽了好幾遍,我連細微的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因為事情實在太過奇妙,現在也無法相信在人的身上,真正發生過這樣的事。但我父親不是會說謊的人,也不會編故事。而且如你所知,如果是捏造出來的話,每次敘說都有細微之處會有所變化,時而添油加醋,時而前後不一。但我父親所說的一直一模一樣,毫無差錯。所以可能真的是他親身經歷的吧。我這個兒子很明白父親的為人,也只好就這麼相信他說的話了。當然,作你不認識我的父親,信與不信隨你了。只是想請你聽聽世上有這種事。」當成民間傳說folklore或是怪談來聽也沒關係。因為故事很長,現在也已經很晚了,可以說麼?「

  作說道,還不困,當然沒關係了。

  第五章

  「父親年輕的時候,有過一年流浪的生活。」灰田開始說道。「事情發生在1960年代末。正值大學裡紛爭亂鬥的暴風雨刮的正猛烈,同時反主流文化的熱潮也是最盛的時期。具體沒有細問,父親好像在東京上大學時,目睹了幾件他無法認同的愚蠢鬧事,結果父親痛恨起政治鬥爭,從那些活動中抽身退出了,隨後他提交了休學申請,孤身一人毫無目的地遍訪全國各地。他一邊做著體力勞動來掙生活費,一邊在空暇時候讀書,與形形色色的人接觸,積累著人生的實地經歷。父親常說,有時想想那段日子對他而言,也許是最幸福的時候了。從那樣的生活中,學到了很多重要的事。小的時候常聽父親說起當初那段經歷。就像士兵之間口耳相傳,古老時代那遙遠的土地上所發生的戰事一般。結束流浪生活後,父親回到大學,進入了平靜的學術生活中去了。再也沒有第二次出過遠門。就我所知,父親的生活基本只有家和大學兩點一線。很不可思議吧,無論表面看似多麼平穩的人生,一定在某處有過崩潰的時期。可以說是一段需要瘋狂的日子吧。人生中是需要這樣的階段的吧。」

  那年冬天,灰田的父親在大分縣山裡的一處小溫泉旅館那兒當雜工。他徹底喜歡上了那個地方,決定暫時在那裡呆一陣。每天做些固定的體力勞作,解決完吩咐下來的雜活,剩下的時間他就可以自由處置。儘管工資很有限,但包三頓飯和帶房間,而且溫泉可以隨便泡。還能在空閑時間,橫臥在自己小小的房間裡盡情的讀書。周圍的人對他這個沉默而奇特的「東京來的學生小哥」很親切,提供的伙食雖然樸素,但是用當地的新鮮食材做出來的很美味。最重要的事那裡與世隔絕,因為信號很差看不了電視,報紙也只有延遲一天的。最近的公交車站在山路往下走三公里的地方,能夠勉強往返於車站到旅館間惡劣路面的,只有旅館所有的一輛破舊的吉普。通上電也是剛不久的事。

  旅館前有美麗的小溪流淌,能從溪裡捕到很多顏色鮮豔、肉質緊致的河魚。鳥兒們尖聲鳴叫著活潑的在河面上飛來飛去,時不時還能看到野豬和猴子。山中是野菜的寶庫。在這樣孤獨僻靜的環境中,灰田青年肆意的沉浸於讀書和思考之中。現實世界發生的繁多之事已經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了

  住在這家旅館裡過了兩個月的時候,他和一個投宿的客人說了話。是一個看上去40多歲的男人,個子高且手腳細長,頭髮很短,額頭的地方有些凸了。他戴著副金屬框架的眼鏡,頭的形狀像剛生的蛋那樣圓而滑。他肩上扛個塑料的旅行包,一個人爬著山路上來,一個禮拜前住進了旅館。外出的時候打扮一直是穿皮夾克、藍色牛仔褲和工作靴walkboots。天冷的話帶上絨線帽,脖子裡圍著藏青色的圍巾。他名字叫綠川。至少他在登記簿上留的是這個名字,和東京都小金井市的住址一起。性格像是很一絲不苟,每天上午把前一天的帳用現金結掉。

  (綠川?這裡也有一個,名字帶有顏色的人。但作沒有插嘴,繼續聽著灰田所說)

  自稱叫綠川的這個男人什麼也不做,只要有一空下來就去泡露天的溫泉。他去附近的山裡散步,或是在暖爐裡埋頭讀著帶來的文庫本小說(大多是無害的推理小說),晚上一人正正好好喝上兩合(一合為十分之一升)熱了的酒,不多也不少。他的沉默不輸灰田的父親,除了必要的情況之外不和任何人說話。旅館的人因為習慣了這一路的客人,倒也不怎麼在意。特地跑到這麼偏僻的山坳裡來泡溫泉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怪異,呆的時間長的話就更是那樣了。

  灰田青年在天亮前去泡河邊的露天溫泉,碰巧綠川也來泡,綠川先向他搭話了。不知為何綠川好像從見他第一面起,就對這個打雜工的青年起了不小的興趣。綠川看到灰田休息時坐在廊下翻著喬治?巴代伊(GeorgesBataille)選集了,這也許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綠川說自己是從東京來的爵士鋼琴家。因為自己遇到了些無聊的事,而且為每天的工作所累,想找個安靜的環境休息一陣子,所以一個人跑到這深山裡來了。其實是信步而遊,碰巧進到這山裡來的。因為這裡沒有擾人的雜事,所以很合我心意。你也是從東京來的吧。

  黑暗中,灰田泡在溫泉裡,一邊簡略的說明了自己的情況。交了休學申請之後就漫無目的的四處旅行。反正大學現在也是閉鎖的狀態,繼續留在東京也沒有意義了。

  綠川問他,對現在東京正發生的動亂,你不關心麼?每天四處都上演著各種鬧事紛亂,還是值得一看的不是嗎。簡直這個世界要徹底變得天翻地覆了一般啊,錯過這種場面你不覺得可惜麼?

  世界不會這麼簡單就天翻地覆了的,灰田答道。天翻地覆的是人這一方。錯過了也不覺得可惜。灰田那冷淡而直截了當的口吻好像很得綠川的喜歡。

  他問灰田青年,這附近可有什麼地方可以彈鋼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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