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十三


  那年春天,灰田從秋田來到東京,住在離學校很近的一家學生宿舍內,還沒交到什麼好友。發現和對方談得來之後,兩人就開始一起長時間的相處起來,不久之後他便時常去作的公寓裡玩了。

  「還是學生,怎麼住得起這麼好的公寓呢?」第一次到作家裡去的時候,灰田不由出口感歎道。

  「父親在名古屋有家做房地產的公司,在東京都內也持有幾處地產。」作說明著。「」因此碰巧空著的時候,才得以讓我住。在我之前,二姐也曾住過。她大學畢業後,我就交替著住了進來。名義上還是屬￿公司的財產。」

  「你家裡是那種有錢人家麼?」

  「怎麼說呢,不清楚啊。我家算是有錢人家還是不算呢,說實話我一點兒搞不懂。除非財務主管,律師,稅務師和投資顧問齊聚一堂,大概就連我父親本人也不清楚實際情況吧。但現在階段好像還不算捉襟見肘。自己也很慶倖,現在能這樣住在這兒。」

  「但是作你好像不對商業感興趣。」

  「是啊。那種生意,動輒一手進一手出的操作著大量資金,要不斷地流動著些什麼。我和父親不一樣,適應不了那樣忙亂。就算賺不了錢,還是老老實實建車站更自在。」

  「有限的興趣。」灰田說道。然後莞爾笑了。

  結果多崎作再沒有從自由之丘的單人公寓裡搬到別處去過。即便大學畢業了,到新宿的電鐵公司總部上班了之後,還是繼續住在同一個地方。三十歲時父親去世了,那公寓的房間就正式屬￿他了。父親最初並沒有要把那處房產給他的打算,但不知不覺就轉到了他的名下。父親經營的公司由大姐夫繼承,作繼續著與老家無聯繫,在東京做著設計車站的工作。

  為了父親的葬禮回老家時,作想到小團體那四人說不定知道了這個消息,可能會來弔唁呢。要是那樣的話,要怎麼跟他們打招呼呢?但結果誰也沒有出現。作為此松了口氣,但又同時感到了幾分寂寞。他又一次實感到,那個小團體真的結束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不論如何,那個時候他們五人都已經30歲了。早就不是做著不被打擾的和諧共同體的夢的年紀了。

  作曾在雜誌或是報紙上看到過統計,稱世上大約有一半人不滿意自己的名字。但他自己屬￿幸運的那一半。至少不曾對自己被賦予的名字有所不滿,反而無法想像自己是被取了別的名字,以及那樣的自己會邁向什麼樣的人生。

  本名是「多崎作」,但這麼寫僅限於正式的文件裡,平時寫作「多崎tsukuru」,朋友也都以為他的名字是寫作假名的tsukuru。只有母親和他的兩個姐姐因為平日裡這麼叫方便,叫他「saku」(作的另一種讀音)或是「小saku」。

  給他取名字的是他的父親。其實在他沒出生很久以前,父親好像就決心要給自己第一個兒子取名叫「tsukuru」。為什麼這麼做原因不知道。許是因為父親長年以來,人生與製作東西相去甚遠。或是在某時,伴隨著寂靜的雷鳴,看到了無形的雷光,得到了像是什麼啟示般的,「tsukuru」這個詞深深的印入了他的腦中。但是父親從來沒有向作,也沒有向別的任何人,提及過這個名字的由來。

  只是父親好像很傷腦筋,到底要取「tsukuru」的漢字為「創」還是為「作」。雖然讀起來一樣,但不同的字的感覺就會大不一樣。母親建議用「創」,但經過幾天的深思,父親還是選了粗俗些的「作」字。

  父親葬禮過後,母親想起了那時的對話,告訴了作。你爸說要是被取了「創」那樣的名字的話,人生的負擔不就會變的有些重了嘛。「作」雖然也是tukuru,但你就能輕鬆多了不好麼。總而言之,你爸爸是真的很認真地考慮了你的名字的,大概也因為是第一個男孩的名字吧。

  自懂事以來,作不曾記得跟父親有過很親密的記憶,但他也不得不同意父親的見解。「多崎作」毋庸置疑比「多崎創」更符合自己,因為自己身上幾乎找不出什麼獨特原創的要素。但「人生重負」就是否因此多少變輕了,作還難以下斷論。也許的確因為名字的緣故,負擔的形狀還是改變了少許的。但是重量上怎麼樣就不知道了。

  不管怎麼樣,他就這般形成了一個「tazakitsukuru」的人格。在那之前他是不存在的,僅僅是個沒有名字的黎明前的混沌,還是個不足三公斤重的粉色肉塊,在黑暗中號泣著殘喘著。首先被賦予了名字,之後產生出了記憶和意識,接下來形成了自我。名字是一切的出發點。

  父親的名字是tazakitoshio,實在是與他相稱的名字。多崎利男——廣攬利益的男人。從一文不名到嶄露頭角,投身於房地產業,伴隨日本經濟騰飛大獲成功,受肺癌折磨死於64歲。但這是後話了。作和灰田相遇的時候,父親還健在,一邊一天抽著50支不帶濾嘴的煙,一邊精力充沛,攻勢強勁地買賣著城市高級住宅房屋。當時房地產泡沫雖然已經破滅,但他一定程度上預測了風險,往著固本的方向上分散開展了生意,所以到那時還未遭遇什麼重創。那不詳的肺部陰影也還未發現。

  「我父親在秋田公立大學當哲學系的老師。」灰田說道。「和我一樣,也是喜歡在腦中思考抽象命題的人。他一直聽古典樂,沉醉於埋頭讀著誰都不會去看的書。在掙錢方面完全不行,進來的錢也大都被拿去用在書和唱片上了。腦子一直脫離了現實,家人的事呀貯蓄的事,他根本沒想過。因為我考上了得大學學費不貴,住的也是不怎麼花生活費的學生宿舍,所以總算也能上東京來讀書了。」

  「學物理相比學哲學,經濟上更有優勢麼?」作問道。

  「就別再嘲笑我了。當然得個諾貝爾獎的話就另當別論了。」灰田說,展露了一如既往極富魅力的笑容。

  灰田沒有兄弟姐妹。從小朋友就很少,喜歡狗和古典音樂。他所住的學生宿舍沒法提供讓人能夠好好聽音樂的環境(狗也當然不讓養的),一直拿著幾張CD跑去作那兒去聽。大多數都是從學校圖書館借出來的。也會拿自己所有的舊唱片LP(longplay)來。作的房間裡有著還過得去的音響設備,和一些一起被姐姐留下來的CD,像巴瑞?曼尼洛BarryManilow和寵物店男孩PetShopBoys之類的。所以作自己基本不怎麼用那台唱片機。

  灰田喜好的是器樂曲、室內樂和聲樂曲。像管弦樂那樣誇張地奏樂不對他的胃口。雖然作對古典音樂(對別的大多數音樂也一樣)沒什麼特別的興趣,但和灰田一起聽音樂還是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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