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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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實際上,作從出生以來從未體會過那樣的情感。既不曾因為想要自己沒有的才能或資質,而認真地渴求過,也沒有狂熱的戀愛經驗。也不對誰抱有憧憬,也不覺得羡慕誰。當然並不是對自己一切都滿意了。不足之處不可能沒有。如要想要的話,還能列出張表來。雖然不能列出一張長長的list,但兩三行也應該寫不完吧。但那些不滿和不足,至多他在自己內部想想就了結了。並不是非要為此特地跑去別的地方去找尋的類型。至少迄今為止是這樣的。 但是,在那個夢中,他比什麼都強烈地渴求著一位女性。她是誰不得而知。她只是存在著是。她還有著特殊的能力,能夠把身、心分離開來。她對作說,身和心中的一個,可以獻給你。但是沒辦法兩者都給你。因為另一個要給別的人,所以現在在這裡,想要你做一下選擇。她這麼說著。但作想要的是這位女性的一切。其中一半給別的男人什麼,他做不到。這於他實在是不堪忍受的事。他想說,那樣的話,哪個都不需要。但是說不出口。它既不能向前進,也無法向後退。 那個時候,作感覺到了全身被誰的巨大雙手擰得嘎嘎作響那般的猛烈的痛苦。肌肉被撕裂開來,骨頭發出了悲鳴,同時又是身體裡所有的細胞像是乾涸一般劇烈的乾枯了。不得不將她的一半讓給別人的怒意讓身體都震顫起來了。那份憤怒化作了稠密的液體,從骨髓深處濃濃地被榨幹了。肺變成了一對狂亂的風箱,心臟像是加速踏板踩到底的引擎,轉速飛快。高漲的暗色血液隨之被輸送到身體的末端。 作全身顫抖的醒了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是在做夢。把被汗浸的濕漉漉的睡衣一股腦脫下來,用毛巾擦乾身體。但不管怎麼擦拭,身上黏膩的觸感還是留了下來。他明白過來了。或者說有了一種直覺。是嫉妒這東西。想要把他所愛的女人的心、身,甚至可能兩者都要從他手上奪過去。 嫉妒是——作在夢中瞭解得到的——這個世界上最令人絕望的牢獄。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那是囚犯自己把自己關在其中的牢獄。並不是有誰要強行把他投入牢中。是自己進去,從裡面上了鎖,再自行把鑰匙扔出了鐵格子之外。而且這個世界上,知道她幽閉在那裡的人一個都沒有。當然,因為那時他心裡的牢所,只要本人要決心想要出來的話,能從中脫離。但那份決心他下不了。他的心中已經變得跟石壁一般堅硬了。那正是嫉妒的本質吧。 作從冰箱裡拿出橙汁,倒在杯子裡喝了好幾杯。喉嚨幹的冒煙了。然後坐在了桌前,看著窗外直到天漸漸亮起來,一邊平復著被情感的大浪打亂的身心。他在思考,這個夢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是某種預言麼?還是象徵性的信息呢?是想向自己傳達些什麼呢?他想到,或者是自己都不瞭解的真正的自己想要破殼掙脫而出呢。也許,是什麼醜惡的生物孵化了出來,拼死想要接觸到外頭的空氣呢。 雖然這是後面才想起來的,但正是在那一時刻,多崎作放棄了不再一心認真求死。他凝視著全身鏡中映照出的自己的裸體,確認了那裡顯示著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那個夜晚,在夢中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嫉妒(之類的)的情感。天亮時,與死之虛無朝夕相對的那五個月的黑暗的日子已經在他的身後了。 那時大概,那份灼熱的嫉妒借由夢這種形式,通過了他的內部,與此前執拗地糾纏著他的向死之心相抵,消除殆盡了吧。就像是猛烈的西風吹散了厚厚的雲層那般。這是作的推測。 殘留下來的唯有近乎看破世事似的平靜。那是一種缺乏色彩,風平浪靜一般的中性的情感。他孤自一人坐在又舊又大的空置的房子裡,一直傾聽著巨大而古老的掛鐘計時發出的虛無之音。嘴閉著,目不轉睛的只是盯著著指針前進的樣子。隨後像是薄膜般的東西把自己的情感包裹了好幾層,心中留出著空白,結結實實地老去了一個小時的時光。 多崎作漸漸開始正常的吃飯了。買來新鮮的食材,做些簡單的料理來吃。即使這樣,一時掉了的體重也沒恢復多少。近半年的時間裡,他的胃像是徹底的收縮掉了。只要吃了超過一定的量,就會嘔吐出來。此外,作開始在早上很早去學校的泳池游泳。由於肌肉的量掉了很多,就連上樓梯都氣喘不上來,而且他也覺得哪怕只是少許,也一定要回到原來的狀態。買來新的泳褲和眼鏡,每天自由泳一千到一千五百米。然後去健身房,默默地使用器械作鍛煉。 經過幾個月飲食的改善和規律的運動,多崎作的生活大抵上回到了過去健康的節奏。必要的肌肉也長了出來(不過是以與先前大不相同的方式),背脊也伸展開了,臉上也再次出現了血色。早上醒來也有了久違的有力的晨勃。 正好那時候,母親難得獨自來東京了。也許是作最近的言行舉動有些異常,正月裡也沒回家,母親因為擔心來探望他了。母親看到他時驚得都說不出話了,僅僅數月不見,兒子的外表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但作告訴她:「這不過是因為人長大了的自然變化,現在自己需要的只是幾套能適應新的身體的衣服。」,母親便欣然接受了這個解釋,想著這大概就是男孩子成長必經的過程吧。母親在只有姐妹的家中長大,結婚之後也帶慣了女兒。要怎麼養育男孩子,她是一點兒都不清楚。所以反倒是很樂意和兒子一起去商場,買了整套的新衣服給作。買的是母親喜歡Brooksbrothers和polo這兩個牌子。舊的衣服的處置或是扔掉了或是捐了。 作的相貌也變了。照鏡子的話,映照出來的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少年,看上去肉乎乎的,雖然相對端正,但卻何其平庸而又缺乏特點的臉龐了。鏡中那個看向自己的是一張年輕男人的臉,臉頰線條像是被熨斗壓過那般的削立冷峻。那雙眼中浮現了嶄新的光芒。這是連他自己都從未見過的光芒,孤獨而無所欲求,只想在有限的範圍內尋求完結。他的鬍子也忽然變濃密了,到了每天早上都要刮的程度。連頭髮也長的比以前更長了。 對於自己新得到的樣貌,作並沒有特別的中意。既不喜歡,也不厭惡。那不過是張假面,因為方便拿來湊合用罷了。但他還是覺得慶倖,自己的樣子至少不是自己之前的那張平庸的臉了。 不管怎樣,過去那個名為多崎作的少年已經死了。他像是消失在了那片荒蕪的黑暗中一般停止了心跳,被埋葬在森林的一塊小小的平地裡。就在人們還在沉睡的黎明前,靜悄悄地秘密地。就連墓碑也無。現在站在這裡有著呼吸的,是內部被替換了的嶄新的「多崎作」。但是,知道這中間奧妙的除了他自己之外,一個人也沒有。他自己也不想把這個真相告訴任何人。 多崎作依舊東奔西走去看各處的車站,畫著車站內部的素描,一節不拉的上著大學裡的課。早上起來沖澡洗乾淨頭髮,吃完飯後一定會刷牙。每天早上會疊被子,自己把襯衫熨平整。他努力著儘量讓自己不空閒下來。晚上讀大約兩小時的書,大多是歷史書或是傳記。這樣的習慣很久以前就養成了。依照著習慣,生活得以繼續下去。但是他已不再相信完美的共同體,也不再感覺到化學反應chemistry般的溫暖了。 他每天在浴室的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一會兒。然後一點一點從心裡去熟悉新的(被替換了的)自己這一存在。就像學習新的一種語言,把新的語法記住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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