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不管那新的替代物是什麼,作不能理解它的內容也就無法允許或是否認其存在。那些陰影留在了他的身體裡,產出了大把陰影的卵。不久後再次黑暗退去薄霧歸來時,鳥群們再次襲來,拼命的啜食著他的肉體。

  那時作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既是多崎作又不是多崎作。感覺到了不堪承受的疼痛,卻又離開了自己的肉體。然後又從脫離之後的無痛的場所,觀察著多崎作強忍疼痛的樣子。只要集中意識的話,那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那種感覺直到現在,因為偶然的機會會重新復蘇。脫離出自己的感覺。把自己的通過當作他人的東西來遠眺。

  離開酒吧之後,作再次邀請沙羅去吃飯。在這邊簡單的隨意吃些什麼麼,披薩都行。還是沒食欲呀,沙羅說。那麼現在去我家麼,作問道。

  「不好意思,今天有點沒那種心情啊。」她有些為難,但又很明確的說道。

  「可是因為我說了那麼些無聊的話?」作問道。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不是那回事。只是,我想稍微再考慮一下,很多事情。所以可以的話今天想直接回去。」

  「好啊」作說道。「能跟你這樣再見面說上話真好,本來應該說些更有趣的事給你聽的啊。」

  沙羅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像是下了決心似地說:「那個,下次能再約我出來麼?當然在你願意的前提下。」

  「當然好啦。只要你不覺得麻煩的話。」

  「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麻煩」

  「太好了。」作說。「會給你發短信的。」

  兩人在地鐵站的入口處告了別。沙羅乘著扶梯向上去乘山手線,他下樓梯去乘日比穀線,回到了各自的住處,一邊各自陷入了思考。

  作當然沒法得知沙羅在想什麼。自己在想什麼,作業無法對沙羅坦白。有一類事,無論如何都是不能告訴別人。在回家的電車上,多崎作腦中所考慮的就是這一類事。

  第三章

  徘徊於死的邊緣的那近半年的時間,作的體重掉了七公斤。都沒怎麼好好吃過飯,說當然也是當然的。從小就是算偏圓潤的臉龐,現在徹底變得消瘦乾癟了。僅僅把腰圍縮短了還不夠,褲子不得不換成小號的尺寸。裸體的時候肋骨都浮現上來,看上去就像廉價的鳥籠。姿態看上去變得很差,肩膀松垮的向前傾像是要掉下來。掉了肉之後的兩隻腳纖弱的像水鳥的腳一樣。這樣豈不就成老人的身體了嘛。時隔很久站在全身鏡前赤裸的站著,他看著自己這麼覺得。或者說像是即將臨死之人。

  看上去像是即將臨死之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在鏡子前面這麼說服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因為實際上我也的確瀕臨著死亡。像是蟲子脫下來的殼粘在樹枝上,只要稍微強一點兒的風一吹好像就會永遠地被吹開不見蹤影,這樣拼命抱緊這個世界才好歹存活著。但是,這件事——自己看上去就像臨死之人這件事——狠狠地敲擊了作的心。他怎麼都看不厭的凝視著鏡子中自己的裸體。就像看到電視新聞裡報道偏遠地域,被巨大的地震或是洶湧的洪水襲擊的慘狀時無法移開視線的人們一樣。

  也許我其實已經死了呢。那時,作像是內心被什麼打動了似得這麼覺得。去年的夏天,被他們四人都定了自己的存在的時候,名為多崎作的少年事實上就已經死了。雖然自己存在的外殼還好容易維持了下來,但經過這半年換成了別的東西。體型和外貌都徹底變了,看外部世界的視角也變了。風吹的觸感,水流的聲響,從雲層間穿透下來的光線和四季的花的顏色都變得感覺與之前不同。或者說是成了全新作出來的東西。在這裡,鏡子裡映照出來的,乍看上去是多崎作,但其實並不是。內裡被換成了別的東西,不過是為了方便還稱呼其為多崎作罷了。暫且還稱呼這個名字,是因為當下沒有別的能稱呼的而已。

  那個晚上,作夢到了一個奇妙的夢。深陷於狂熱的嫉妒之中的夢。像這麼真實的夢已經久違了。

  說實話,作迄今為止無法實質理解嫉妒這種情感。當然嫉妒是怎麼回事,腦子裡還總算有點概念。比方說自己無論怎麼都得不到的才能、資質或是職位,卻有人恰好擁有,或是輕輕鬆松的納入囊中(至少看上去輕鬆)之時,所感受到的情感。比如得知自己所苦戀的女性屬￿其他的男人之時所感覺到的情感。羡慕,眼紅,不甘心,無法排遣的挫敗感與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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