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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再見,卡夫卡君

  第二天早上九點多,聽到汽車引擎聲越來越近,我走到門外。不久,一輛車頭高聳、輪胎粗重的小型卡車出現了。四輪驅動的達特桑①,看上去至少半年沒洗車。車廂裡放有兩塊似乎用了很久的長形衝浪板。卡車在小屋跟前停住,引擎關掉後,四下重歸寂靜。車門打開,一個高個子男人從車上下來,身穿偏大的白T恤和土黃色半長褲,腳上一雙鞋跟磨偏的輕便運動鞋,年齡三十光景,寬肩,曬得沒有一處不黑,鬍鬚大概三天沒刮,頭髮長得蓋住耳朵。我猜測大約是大島那位在高知開衝浪器材店的哥哥。

  「噢!」他招呼一聲。

  「您好!」我說。

  他伸出手,我們在簷廊上握手。手很大。我猜中了,果真是大島的哥哥。他說大家都叫他薩達②。他說話很慢,字酙句酌,仿佛在說時間有的是不用急。

  「高松打來電話,叫我來這裡接你,帶你回去。」他說,「說那邊有什麼急事。」

  「急事?」

  「是的。內容我不知道。」

  「對不起,勞您特意跑來。」

  「那倒沒有什麼。」他說,「能馬上收拾好?」

  「五分鐘就行。」

  我歸攏衣物塞進背囊的時間裡,大島的哥哥吹著口哨幫忙拾掇房間,關窗,拉合窗簾,檢查煤氣閥,整理剩餘食品,簡單刷洗水槽。從他的一舉一動不難看出他已非常熟練,仿佛小屋是自己身體的延伸。

  「我弟弟看來對你很滿意。」大島的哥哥說,「弟弟很少滿意別人,性格多少有問題。」

  ①日本日產公司出產的卡車。②③在日語中這兩個字有「潦倒」之意。④

  「待我十分熱情。」

  薩達點頭:「想熱情還是可以非常熱情的。」他簡潔地表達看法。

  我坐上卡車助手席,背囊放在腳下。薩達發動引擎,掛檔,最後從車窗探出頭來,從外側再次慢慢查看小屋,之後踩下油門。

  「我們兄弟為數不多的共同點之一就是這座深山小屋。」薩達以熟練的手勢轉動方向盤沿山路下山,「兩人都不時心血來潮到這小屋獨自過上幾天。」他推敲了一陣子自己剛才出口的語句,繼續說道:「對我們兄弟來說,這裡是非常重要的場所,現在也同樣。每次來這裡都能得到某種力量,靜靜的力。我說的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

  「弟弟也能明白。」薩達說,「不明白的人永遠不明白。」

  褪色的布面椅罩上沾有很多白色狗毛。狗味兒裡摻雜著海潮味兒。還有衝浪板打的石蠟味兒、香煙味兒。空調的調節鈕已經失靈。煙灰缸裡堆滿煙頭。車門口袋裡隨手插著沒帶盒的卡式磁帶。

  「進了幾次森林。」我說。

  「很深地?」

  「是的。」我說,「大島倒是提醒我不要進得太深。」

  「可是你進得相當深?」

  「是的。」

  「我也下過一次決心進得相當深。是啊,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隨後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意識集中在把著方向盤的雙手上。長長的彎路一段接一段。粗輪胎把小石子擠飛到崖下。路傍時有烏鴉,車開近了它們也不躲避,像看什麼珍希玩意兒似的定定地注視著我們通過。

  「見到士兵了?」薩達若無其事地問我,就像在問時間。

  「兩個士兵?」

  「是的。」說罷,薩達瞥一眼我的側臉,「你走到了那裡?」

  「嗯。」

  他右手輕握方向盤,沉默良久。沒有發表感想,表情也沒改變。

  「薩達先生,」

  「嗯?」

  「十年前見那士兵時做什麼來著?」我問。

  「我見到那兩個士兵,在那裡做什麼了?」他把我的問話原樣重複了一遍。

  我點頭等他回答。他從後視鏡裡查看後面的什麼,又將視線拉回到前面。

  「這話我跟誰都還沒有說過,」他說,「包括弟弟——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怎麼都無所謂,算是弟弟吧。弟弟對士兵的事一無所知。」

  我默默點頭。

  「而且我想這話往後也不會對誰說了,即使對你。我想你大概往後也不會對誰講起,即使對我。我說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什麼原因可知道?」

  「因為即使想說也無法用語言準確表達那裡的東西,因為真正的答案是不能訴諸語言的。」

  「是那麼回事。」薩達說,「一點不錯。所以,不能用語言準確表達的東西,最好完全不說。」

  「即使對自己?」

  「是的,即使對自己。」薩達說,「即使對自己也最好什麼都不說。」

  薩達把COOLMINT口香糖遞給我,我抽一片放在嘴裡。

  「沖過浪?」他問。

  「沒有。」

  「有機會我教你。」他說,「當然是說如果你願意的話。高知海岸的波浪極好,人也不多。衝浪這東西遠比外觀有深意。我們通過衝浪學會順從大自然的力量,不管它多麼粗暴。」

  他從T恤口袋裡掏出香煙叼在嘴裡,用儀錶板上的打火機點燃。

  「那也是用語言說不明白的事項之一,是既非Yes又非No的答案裡面的一個。」說著,他眯細眼睛,向車窗外緩緩吐了口煙。「夏威夷有個叫TOILETBOWL①的地方,撤退的波浪和湧來的波浪在那裡相撞,形成巨大的漩渦,像便盆裡的水渦一樣團團打轉。所以,一旦被卷到那裡面去,就很難浮上來。有的波浪很可能讓你葬身魚腹。總之在海裡你必須老老實實隨波逐流,慌慌張張手刨腳蹬是什麼用也沒有的,白白消耗體力。實際經歷過一次,你就會曉得再沒比這更可怕的事了。不過,不克服這種恐懼是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衝浪手的。要單獨同死亡相對、相知,戰而勝之。在漩渦深處你會考慮各種各樣的事,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同死亡交朋友,同它推心置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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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為「便盆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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