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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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剛過,從中田屍體所在房間裡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就像有什麼在榻榻米上爬。可是中田那個房間沒有榻榻米,地上鋪著地毯。星野抬起頭,細聽那響動。沒聽錯。什麼響動不知道,總之中田躺的房間裡顯然發生了什麼。心臟在胸腔裡發出很大的聲音。星野右手緊握壽司刀,左手拿起手電筒,鐵錘插進褲腰帶,從地上站起。「好咧!」他不知對誰說了一聲。 他躡手躡腳走到中田房間門前,悄悄打開,按下手電筒開關,把光柱迅速朝中田屍體那裡掃去,因為窸窸窣窣無疑是從那裡傳來的。手電筒光柱照出一個白白長長的物體,物體正從已死的中田口中一扭一扭蠕動著往外爬,形狀讓人想起黃瓜。粗細同壯男人胳膊差不多,全長不知多長,出來了大約一半。身體上像有黏液,滑溜溜地泛著白光。為了讓那傢伙通過,中田的嘴跟蛇口一樣張得很大很大,大概下巴骨都掉了。 星野咕嚕一聲吞了口唾液,拿手電筒的手瑟瑟顫抖,光柱隨之搖動。罷了罷了,這東西可如何幹掉?看上去無手無腳無眼無鼻,滑溜溜沒有抓手,怎樣才能把這樣的傢伙弄斷氣呢?它到底算何種生物呢? 這傢伙莫非像寄生蟲一樣一直躲在中田體內?還是說它類似中田的魂靈呢?不,那不至於,那不可能,星野憑直覺堅信。如此怪模怪樣的傢伙不可能在中田體內,這點事我也清楚。這傢伙恐怕是從別的地方來的,無非想通過中田鑽到入口裡面,無非擅自跑來想把中田當作通道巧妙利用,而中田是不該被這樣利用的。無論如何要把它幹掉。如黑貓土羅所說,以橫掃一切的偏見斬草除根! 他毅然決然走到中田跟前,把切生魚片刀朝大約是白東西腦袋的部位紮去。拔出又紮。反復了不知多少次。然而幾乎沒有手感,簡直就像咕哧一下子紮進了軟乎乎的蔬菜。滑溜溜的白色表皮下面沒有肉,沒有骨,沒有內臟,沒有腦漿。一拔刀,傷口馬上被黏液封住,沒有血也沒有體液冒出。星野想,這傢伙毫無感覺!這白色活物不管星野怎麼擊打都滿不在乎,仍然從中田口中緩慢而堅定地繼續外爬。 星野把切生魚片刀扔在地上,折回客廳拿起茶几上類似柴刀的大號菜刀返回,使出渾身力氣朝那白色活物砍去。腦袋部位應聲裂開。不出所料,裡面什麼也沒有,塞的全是同表皮一樣的白漿漿的東西。但他還是連砍數刀,終於將頭的一部分砍掉。砍掉的部分在地板上如蛞蝓一樣擰動片刻,死去似的不再動了。然而這也未能阻止其餘部分繼續伸展。傷口立即被黏液封住,缺少的部分又鼓出恢復原狀,仍在不斷外爬,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白色活物從中田口中一節節外爬,幾乎全部爬出。全長將近一米,還帶有尾巴。由於有尾巴,總算分出了前後。尾巴如鯢魚又短又粗,尖端則陡然變細。沒有腿。眼睛沒有嘴沒有鼻子沒有,但毫無疑問它是有意志的東西,莫如說這傢伙只有意志,星野無端地清楚這一點。這傢伙只是在移動過程中因為某種原由偶然採取了這一形體。星野脊背一陣發冷。總之非把它幹掉不可。 星野這回用鐵錘試了試。幾乎無濟於事。用鐵疙瘩一砸,砸的部位固然深陷,但很快被軟乎乎的皮膚和黏液填滿復原。他拿來小茶几,拎著茶几腿往那白物身上猛打。可是無論怎麼用力都阻止不了白物的蠕動。速度絕對不快,但無疑正朝著隔壁入口石那邊如笨蛇一般蠕動著爬去。 這傢伙跟任何活物都不一樣,星野想道,使用任何武器看來都奈何不得。沒有該刺的心臟,沒有該勒的脖子。到底怎麼辦呢?但死活不能讓它爬進「入口」,因為這傢伙是邪惡之物,黑貓土羅說過「一看便知」,一點不錯,一看就知道不能放它活著。 星野返回客廳尋找可以當武器用的東西,但什麼也沒找到。隨後,目光驀地落在腳下石頭上。入口石!說不定可以用它把那傢伙砸死。在淡淡的黑暗中,石頭看上去比平時約略泛紅。星野蹲下試著搬了搬。石頭死沉死沉的,紋絲不動。 「噢,你成入口石了。」星野說,「這就是說,只要在那傢伙趕來之前把你關上,那傢伙就進不來了。」 星野拼出所有力氣搬石,然而石頭還是不動。 「搬不動啊!」星野喘著粗氣對石頭說,「我說石頭君,看來你比上次還重,重得我胯下兩個蛋蛋都快掉了。」 背後「嚓嚓」聲仍在繼續,白色活物正穩穩地向前推進。時間已經不多了。 「再來一次!」說罷,星野雙手搭上石頭,狠狠吸一口氣,鼓滿肺葉,憋住,將意識集中於一處,兩手扣住石頭兩側。這次再搬不起來就沒有機會了。看你的了,星野君!星野對自己招呼道。勝負在此一舉,決一死戰!旋即他拼出渾身力氣,隨著吆喝聲雙手搬石。石頭多少離開了點地面。他又一鼓勁,像撕離地面一般把石頭搬起。 腦袋裡一片空白。感覺上雙臂肌肉似乎正一塊塊斷開。兩個蛋蛋大概早已掉落。但他還是沒有放開石頭。他想起中田,中田為此石的開關縮短了生命,自己無論如何要替中田把事情最後做完。繼承了資格,黑貓土羅說。全身肌肉渴望供給新的血液,肺葉為造血而渴望必要的新鮮空氣。然而不能呼吸。他知道自己正無限接近於死亡,虛無的深淵已在他眼前張開巨口。但星野再次集中所有能集中的力氣把石頭搬到胸前,終於向上舉起,「砰」一聲翻過來放在地上。石頭震得地板搖搖晃晃,玻璃窗嘎嘎作響。重量實在驚人。星野一下子坐在那裡,大口喘氣。 「幹得好,星野君!」稍後星野自言自語道。 入口關閉之後,那白色活物收拾起來遠比預想的容易,因為出路已被堵死。白物也明白這點,它已不再前進,在房間左顧右盼尋找藏身之處,也許想返回中田口中。但它已沒有足夠的力氣逃走了。星野迅速追上,揮舞柴刀一般的菜刀把它砍成幾段,又進一步剁碎。白色碎塊在地上掙扎了不一會兒脫了力動彈不得,硬硬地蜷縮起來死了。地毯被黏液沾得白光閃閃。星野把這些碎屍塊用畚箕撮在一起裝進垃圾袋,拿細繩紮緊,又用另一個垃圾袋套上,又用細繩紮緊,再套上一個壁櫥裡的厚布袋。 如此處理完畢,星野癱瘓似的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兩手瑟瑟發抖。想說句什麼,卻說不出。 「成功了,星野君!」過了一會兒,星野對自己說道。 攻擊白色活物和翻石頭時發出那麼大的聲音,星野擔心公寓裡的人會被驚醒報警。幸好什麼也沒發生,沒有警笛響,沒有敲門聲。在這種地方遭遇警察可不是好玩的。 被碎屍萬段裝進口袋的白色東西再也不會起死回生了,這點星野也心裡清楚,那傢伙已無處可去。不過慎重總沒有壞處,天亮時在附近海岸燒掉好了,燒成灰,完了回名古屋。 時近四點,天將破曉。該動身了。星野把替換衣服塞進自己的寬底旅行包,出於慎重,太陽鏡和中日Dragons棒球帽也收入包內。最後的最後再被警察逮住可就前功盡棄了。還帶了一瓶色拉油以便點火。又想起《大公三重奏》CD,也一併裝進旅行包。最後走到中田躺的床頭。空調仍在以最強檔運轉,房間裡冷如冰窖。 「喂,中田,我要走了。」星野說,「對不起,我不能永遠留在這裡。到了車站給警察打個電話,叫他們來收老伯你的遺體。下面的事就交給和藹可親的警察先生好了。往後再不會相見了,我不會忘記老伯的,或者不如說想忘也不那麼容易。」 空調哢嗒一聲停了下來。 「我嘛,老伯,我是這樣想的,」星野繼續道,「往後每當遇上點兒什麼,我大概都要這麼想:若是中田這種時候會怎麼說,若是中田這種時候會怎麼做。我認為這相當重要。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中田的一部分日後也將活在我的身上。說起來,我的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容器,不過總比什麼也不是強些吧。」 但他現在搭話的對象不過是中田的空殼。最重要的內核早已去了別的什麼地方。對此星野也一清二楚。 「喂,石頭君,」星野對石頭也打了招呼。他撫摸石頭的表面。石頭又回到原先什麼也不是的石頭,冷冰冰粗拉拉的。 「我該走了,這就回名古屋。你也和中田老伯一樣,只能委託給警察了。本該把你領回原來的神社,但我星野君記憶力不好,實在想不起神社在哪裡了。是對你不起,原諒我吧,別報應我。一切都是按卡內爾·山德士說的辦的。所以嘛,要報應就報應那傢伙好了。但不管怎麼說遇見你也是有幸,石頭君,對你我也是忘不掉的。」 之後,星野穿上耐克厚底輕便運動鞋,走出公寓。門也沒關。右手提著自己的寬底旅行包,左手拎著裝有白色活物屍體的布口袋。 「諸君,升火時間已到!」他仰望黎明時分的東方天空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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