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她再次搖頭,再次把手放在桌面上,這回手心朝上。她略看一眼手心,但眼睛裡沒現出明顯的表情。

  「我沒有記憶。在時間不重要的地方,記憶也是不重要的。當然關於昨晚的記憶是有的。我來這裡為你做燉菜,你吃得一點兒不剩,對吧?再前一天的事也多少記得。但再往前的事就依稀了。時間已融入我體內,沒辦法區分這個東西與另一個東西。」

  「記憶在這裡不是多麼重要的問題?」

  她莞爾一笑:「是的,記憶在這裡談不上有多重要。記憶由圖書館負責,跟我們無關。」

  少女回去後,我去窗前抬手對著早晨的陽光。手影落在窗臺上,五根手指歷歷可見。蜜蜂不再飛來飛去,而是落在窗玻璃上靜靜歇息。看上去蜜蜂和我同樣在認真思索著什麼。

  日過中天時分,她來到我的住處。但不是作為少女佐伯來的。她輕輕敲門,把入口處的門打開。一瞬間我沒辦法把少女和她區別開來,就好像事物由於光照的些微變化或風力風速的少許改變而一下子變成另一樣子,感覺上她一忽兒成為少女,又一忽兒變回佐伯。但實際並非那,。站在我面前的終究是佐伯,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好!」佐伯的語聲十分自然,一如在圖書館走廊擦身而過之時。她上身穿藏青色長袖衫,下面同是藏青色的及膝半身裙,一條細細的銀項鍊,耳朵上一對小小的珍珠耳環。看慣了的裝束。她的高跟鞋咯噔咯噔踩在簷廊上,發出短促而乾脆的聲音,那聲音含有少許與場合不符的回聲。

  佐伯站在門口,保持一定距離看著我,仿佛確認我是不是真的我。但那當然是真的我,如同她是真的佐伯。

  「不進來喝茶?」我說。

  「謝謝!」說著,佐伯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邁進房間。

  我去廚房打開電熱水瓶開關燒水,同時調整呼吸。佐伯坐在餐桌旁邊的椅子上——剛才少女坐過的那把椅子。

  「這麼坐起來,簡直和在圖書館裡一樣。」

  「是啊,」我贊同,「只是沒有咖啡,沒有大島。」

  「只是一本書也沒有,而且。」

  我做了兩個香味茶,倒進杯子拿去餐桌。我們隔桌對坐。鳥叫聲從打開的窗口傳來。蜜蜂仍在玻璃窗上安睡。

  先開口的是佐伯:「今天到這裡來,說實話很不容易,可我無論如何都想見你和你聊聊。」

  我點頭:「謝謝你來見我。」

  她唇角浮現出一如往日的微笑。「那本來是我必須對你說的。」她說。那微笑同少女的微笑幾乎一模一樣,不過佐伯的微笑多少帶有深度,這微乎其微的差異讓我心旌搖顫。

  佐伯用手心捧似的拿著杯子。我注視著她耳朵上小巧玲瓏的白珍珠耳環。她考慮了一小會兒,比平時花的時間要多。

  「我把記憶全部燒掉了。」她緩緩地斟酌詞句,「一切化為青煙消失在天空。所以我對種種事情的記憶保持不了多久——各種各樣的事,所有的事,也包括你。因此想儘快見到你,趁我的心還記得許多事的時候。」

  我歪起脖子看窗玻璃上的蜜蜂,黑色的蜂影變成一個點孤零零地落在窗臺上。

  「首先比什麼都要緊的是,」佐伯聲音沉靜地說,「趁還來得及離開這裡。穿過森林離開,返回原來的生活。入口很快就要關上。你要保證這麼做。」

  我搖頭道:「噯,佐伯女士,你還不清楚,哪裡都沒有我可以返回的世界。生來至今,我從不記得真正被誰愛過被誰需求過,也不曉得除了自己能依靠什麼人。你所說的『原來的生活』,對於我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你還是要返回才行。」

  「即使那裡什麼也沒有?即使沒有一個人希望我留在那裡?」

  「不是那樣的。」她說,「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留在那裡。」

  「但你不在那裡,是吧?」

  佐伯俯視著兩手攏住的茶杯:「是啊,遺憾的是我已經不在那裡了。」

  「那麼你對返回那裡的我到底希求什麼呢?」

  「我希求於你的事只有一項,」說著,佐伯揚起臉筆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希望你記住我。只要有你記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無所謂。」

  沉默降臨到我們中間。深深的沉默。一個疑問在我胸間膨脹,膨脹得堵塞我的喉嚨,讓我呼吸困難。但我終於將其咽了回去。

  「記憶就那麼重要麼?」我問起別的來。

  「要看情況。」她輕輕閉起眼睛,「在某些情況下它比什麼都重要。」

  「可是你自己把它燒掉了。」

  「因為對我已沒有用處了。」佐伯手背朝上把雙手置於桌面,一如少女的動作,「噯,田村君,求你件事——把那幅畫帶走。」

  「圖書館我房間裡掛的那幅海邊的畫?」

  佐伯點頭:「是的。《海邊的卡夫卡》。希望你把那幅畫帶走,哪裡都沒關係,你去哪裡就帶去哪裡。」

  「那幅畫不歸誰所有嗎?」

  她搖頭道:「那是我的東西,他去東京上學時送給我的。自那以來那幅畫我從未離身,走到哪裡都掛在自己房間的牆上,只是在甲村圖書館工作後才臨時送回那個房間,送回原來的場所。我給大島寫了封信放在圖書館我的寫字臺抽屜裡,信上交待我把這幅畫轉讓給你。那幅畫本來就是你的。」

  「我的?」

  她點頭:「因為你在那裡。而且我坐在旁邊看你。很久很久以前,在海邊,天上飄浮著雪白雪白的雲絮,季節總是夏季。」

  我閉目合眼。我置身於夏日海邊,歪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膚可以感覺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質地,可以把海潮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閉上眼睛陽光也閃閃耀眼。濤聲傳來。濤聲像被時間搖晃著,時遠時近。有人在稍離開些的地方畫我的像。旁邊坐著身穿淡藍色半袖連衣裙的少女,往這邊看著。她戴一頂有白色蝴蝶結的草帽,手裡抓一把沙子。筆直下瀉的頭髮,修長有力的手指。彈鋼琴的手指。兩隻手臂在太陽光下宛如瓷器一般泛著光澤。閉成一條線的嘴唇兩端漾出自然的笑意。我愛她,她愛我。

  這是記憶。

  「那幅畫請你一直帶在身邊。」佐伯說。

  她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窗外。太陽剛剛移過中天。蜜蜂還在睡。佐伯揚起右手,手遮涼棚眺望遠處,之後回頭看我。

  「該動身了。」她說。

  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她的耳朵碰在我的脖頸上。耳輪硬硬的感觸。我把兩隻手掌放在她背部,努力讀取那裡的符號。她的頭髮拂掠我的臉頰。她的雙手把我緊緊抱住,指尖扣進我的脊背。那是抓在時間牆壁上的手指。海潮的清香。拍岸的濤音。有人呼喚我的名字,在遙遠的地方。

  「你是我的母親嗎?」我終於問道。

  「答案你應該早已知曉。」佐伯說。

  我是知曉答案,但無論是我還是她都不能把它訴諸語言。倘訴諸語言,答案必定失去意義。

  「我在久遠的往昔扔掉了不該扔的東西。」她說,「扔掉了我比什麼都珍愛的東西。我害怕遲早會失去,所以不能不用自己的手扔掉。我想,與其被奪走或由於偶然原因消失,還不如自行扔掉為好。當然那裡邊也有不可能減卻的憤怒。然而那是錯誤的,那是我絕對不可扔掉的東西。」

  我默然。

  「於是你被不該拋棄你的人拋棄了。」佐伯說,「噯,田村君,你能原諒我麼?」

  「我有原諒你的資格嗎?」

  她沖著我的肩膀一再點頭。「假如憤怒和恐懼不阻礙你的話。」

  「佐伯女士,如果我有那樣的資格,我就原諒你。」我說。

  媽媽!我說,我原諒你。你心中冰凍的什麼發出聲響。

  佐伯默默放開我。她解開攏發的髮卡,毫不猶豫地將鋒利的尖端刺入右腕的內側,強有力地。接著她用右手使勁按住旁邊的靜脈。傷口很快淌出血來,最初一滴落在地板時聲音大得令人意外。接著,她一言不發地把那只胳膊朝我伸來,又一滴血落在地板上。我弓身吻住不大的傷口。我的舌頭舔她的血,閉目品嘗血的滋味。我把吸出的血含在口中緩緩咽下。我在喉嚨深處接受她的血。血被我乾渴的心肌靜悄悄地吸入,這時我才曉得自己是何等的渴求她的心。我的心位於極遠的世界,而同時我的身體又站在這裡,同活靈無異。我甚至想就這樣把她所有的血吸幹,可是我不能那樣。我把嘴唇從她手臂上移開,看著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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