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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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田村卡夫卡君。」佐伯說,「回到原來的場所,繼續活下去。」 「佐伯女士,」 「什麼?」 「我不清楚活著的意義。」 她把手從我身上拿開,抬頭看我,伸手把手指按在我嘴唇上。「看畫!」她靜靜地說,「像我過去那樣看畫,經常看。」 她離去了。她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去外面。我立於窗前目送她的背影。她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一座建築物的背後,我依然手扶窗臺久久地注視著她消失的地方。說不定她會想起忘說了什麼而折身回來。然而佐伯沒有返回。這裡唯有不在這一形式如凹坑一般剩留下來。 一直睡著的蜜蜂醒來,圍著我飛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似的從敞開的窗口飛了出去。太陽繼續照著。我回到餐桌前,坐在椅子上。桌上她的杯子裡還剩有一點點香味茶,我沒有碰,讓它原樣放在那裡。杯字看上去仿佛已然失去的記憶的隱喻。 脫去新換的T恤,穿回原來有汗味兒的T恤。拿起已經死掉的手錶戴到左腕,把大島給的帽子帽檐朝後扣到腦袋上,戴上天藍色太陽鏡,穿上長袖衫,進廚房接一杯自來水一飲而盡。把杯子放進洗滌槽,回頭打量一圈房間,那裡有餐桌,有椅子,那是少女坐過的椅子——佐伯坐過的椅子。餐桌上有茶沒喝完的杯子。我閉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答案你應該早已知曉,佐伯說。 打開門走出。關門。下簷廊階梯。地面上清晰地印出我的身影,好像緊貼在腳下。太陽還高。 森林入口處,兩個士兵背靠著樹幹在等我。看見我,他們也什麼都沒問,似乎早已知道我在想什麼。兩人依然斜挎步槍。高個兒士兵嘴裡叼著一棵草。 「入口還開著。」高個兒叼著草說,「至少剛才看的時候還開著。」 「用來時的速度前進不要緊吧?」壯個兒說,「跟得上?」 「不要緊,跟得上。」 「萬一到那裡入口已經關上,想必你也不好辦。」高個兒說。 「那可就白跑一趟了。」另一個說。 「是的。」我說。 「對離開這裡沒什麼可猶豫的?」高個兒問。 「沒有。」 「那就抓緊吧!」 「最好不要回頭!」壯個兒士兵說。 「嗯,不回頭好。」高個兒士兵接上一句。 於是我們重新走進森林。 我夾在空白與空白之間,分不出何為正確何為不正確,甚至自己希求什麼都渾渾噩噩。我獨自站在呼嘯而來的沙塵暴中,自己伸出的指尖都已看不見。我哪裡也去不成,碎骨般的白沙將我重重包圍。但佐伯不知從哪裡向我開口了。「你還是要返回才行。」佐伯斬釘截鐵地說,「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在那裡。」 定身法解除,我重新合為一體,熱血返回我的全身。那是她給我的血,是她最後的血。下一瞬間我轉身向前,朝兩個士兵追去。拐彎之後,山窪中的小世界從視野裡消失,消失在夢與夢之間。往下我集中注意力在森林中穿行,注意不迷路、不偏離路。這比什麼都重要。 入口仍開著,到傍晚還有時間。我向兩個士兵道謝。他們放下槍,和上次一樣坐在平坦的大石頭上。高個兒士兵把一棵草叼在嘴上。兩人一口粗氣也不喘。 「刺刀的用法別忘了。」高個兒說,「刺中對方後馬上用力攪,把腸子攪斷,否則你會落得同樣下場——這就是外面的世界。」 「但不光是這樣。」壯個兒說。 「當然,」高個兒清了下嗓子,「我們只談黑暗面。」 「而且善惡的判斷十分困難。」壯個兒士兵說。 「可那是回避不了的。」高個兒接口道。 「或許。」壯個兒說。 「還有一點,」高個兒說,「離開這裡後,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不可再次回頭。」 「這點非常要緊。」壯個兒強調。 「剛才好歹挺過來了,」高個兒說,「但這次就要動真格的。路上不要回頭。」 「絕對不要。」壯個兒叮囑道。 「明白了。」我說。 我再次致謝,向兩人告別:「再見!」 他們站起來並齊腳跟敬禮。我不會再見到他們了,我清楚,他們也清楚。我們就這樣分手了。 同士兵們分手後我一個人是怎樣走回大島的小屋的,我幾乎記不得了,似乎穿越森林時我一直在想別的什麼事。但我沒有迷路,只依稀記得發現了去時扔在路傍的尼龍袋,幾乎條件反射地拾在手裡,並同樣拾起了指南針、柴刀和噴漆罐。也記得我留在路旁樹幹上的黃色標記,看上去像大飛蛾沾在那裡的翅瓣。 我站在小屋前的廣場上仰望天空。回過神時,我的周圍已活生生地充溢著大自然的交響曲:鳥的鳴叫聲,小河流水聲,風吹樹葉聲——都是很輕微的聲音。簡直像耳塞因為什麼突然掉出來似的,那些聲音著充滿令人驚奇的生機,親切地傳到我的耳裡。所有聲音交融互匯,卻又可以真切地分辨每一音節。我看一眼左腕上的手錶。手錶不知何時已開始顯示,綠色錶盤浮現出阿拉伯數字,若無其事地頻頻變化。4:16——現在的時刻。 走進小屋,衣服沒換就上床躺下。穿過茂密的森林之後,身體是那樣的渴求休息。我仰臥著閉起眼睛。一隻蜜蜂在窗玻璃上歇息。少女的雙臂在晨光中如瓷器般閃閃生輝。「比如麼,」她說。 「看畫!」佐伯說,「像我過去那樣。」 雪白的沙子從少女纖細的指間滑落。海浪輕輕四濺的聲音傳來了。騰起,下落,濺開。騰起,下落,濺開。我的意識被昏暗的走廊般的場所吸了進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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