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七五


  她像從海底浮上來的人那樣長長吸一口氣,尋找語句,但找不到。

  「田村君,對不起,出去好麼?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說,「出去時把門關上。」

  我點頭從椅子上站起。剛要出門,又有什麼把我拉回。我在門口立定,回過頭,穿過房間走到佐伯那裡,用手摸她的頭髮。我的手指從發間碰到她的耳朵。我不能不那樣做。佐伯吃驚地揚起臉,略一躊躇,把手放在我手上。

  「不管怎樣,你、你的假說都是瞄準很遠的目標投石子。這你明白吧?」

  我點頭:「明白。但如果通過隱喻,距離就會大大縮短。」

  「可你我都不是隱喻。」

  「當然,」我說,「但可以通過隱喻略去很多存在於我你之間的東西。」

  她依然看著我的臉,再次漾出笑意:「在我迄今聽到過的話裡,這是最為奇特的甜言蜜語。」

  「各種事情都在一點點奇特起來。但我覺得自己正在逼近真相。」

  「實際性地接近隱喻性的真相,還是隱喻性地接近實際性的真相?抑或二者互為補充?」

  「不管怎樣,我都很難忍受此時此地的悲哀心情。」我說。

  「我也一樣。」

  「所以你返回這座城市準備死去?」

  她搖頭道:「也不是就想死去,說實話。只是在這裡等待死的到來,如同坐在車站長椅上等待列車開來。」

  「知道列車開來的時刻嗎?」

  她把手從我的手上拿開,用手指碰一下眼瞼。

  「田村君,這以前我在很大程度上磨損了人生,磨損了自己本身。想中止生命行程的時候沒有中止。明知並無意義可言,卻不知為什麼沒有能夠中止,以致僅僅為了消磨那裡存在的時間而不斷做著不合情理的事。就那樣損傷自己,通過損傷自己來損傷他人。所以我現在正在接受報應,說詛咒也未嘗不可。某個時期我曾把過於完美的東西弄到了手,因此後來我只能貶抑自己。那是我的詛咒。只要我活著,就休想逃脫那個詛咒。所以我不害怕死,我大體知道那一時刻——如果回答你的提問的話。」

  我再次抓起她的手。天平在搖顫,力的一點點的變化都使它兩邊搖顫不止。我必須思考,必須做出判斷,必須踏出一隻腳。

  「佐伯女士,和我睡好麼?」

  「即使我在你的假說中是你的母親?」

  「在我眼裡,一切都處於移動之中,一切都具有雙重意味。」

  她就此思索。「但對我來說也許不是那樣。事物不是循序漸進的,而是:或百分之零或百分之百,二者必居其一。」

  「你明白其一是何者。」

  她點頭。

  「佐伯女士,問個問題可以麼?」

  「什麼問題?」

  「你是在哪裡找到那兩個和音的呢?」

  「兩個和音?」

  「《海邊的卡夫卡》的過渡和音。」

  她看我的臉:「喜歡那兩個和音?」

  我點頭。

  「那兩個和音,我是在遠方一個舊房間裡找到的,當時那個房間的門開著。」她沉靜地說,「很遠很遠的遠方的房間。」

  佐伯閉目返回記憶中。

  「田村君,出去時把門關上。」她說。

  我那樣做了。

  圖書館關門後,大島讓我上車,帶我去稍有些距離的一家海鮮館吃東西。從餐館大大的窗口可以看見夜幕下的海,我想像著海裡的活物們。

  「還是偶爾到外面補充一下營養好。」他說,「警察好像沒在這一帶站崗放哨,現在沒必要那麼神經兮兮。換一下心情好了。」

  我們吃著大碗色拉,要來肉飯①兩人分了。

  「想去一次西班牙。」大島說。

  「為什麼去西班牙?」

  「參加西班牙戰爭。」

  「西班牙戰爭早完了!」

  「知道,洛爾卡②死了,海明威活了下來。」大島說,「不過去西班牙參加西班牙戰爭的權利在我也是有的。」

  「隱喻。」

  「當然。」他蹙起眉頭說,「連四國都幾乎沒出去過的身患血友病性別不分明的人,怎麼談得上實際去西班牙參戰呢!」

  我們邊喝沛綠雅礦泉水邊吃大份量的肉飯。

  「我父親的案子有什麼進展?」我問。

  「好像沒有明顯進展。至少近來報紙上幾乎沒有關於案件的消息,除去文藝欄像模像樣的追悼報道。估計搜查進了死胡同。遺憾的是,日本警察的破案率每況愈下,和股票行情不相上下,居然連去向不明的死者兒子都找不出來。」

  「十五歲少年。」

  「十五歲的、有暴力傾向的、患有強迫幻想症的出走少年。」大島補充道。

  「天上掉下什麼的事件呢?」

  大島搖搖頭:「那個好像也鳴金收兵了。自那以來再沒有希罕物自天而降——除掉前天那場國寶級駭人聽聞的劈雷閃電。」

  「沒有風聲了?」

  「可以這樣看。或者我們正位於颱風眼也未可知。」

  ①西班牙語paella的譯名。一種西班牙風味飯,將米飯同橄欖油炒的魚、肉、菜以及香料煮在一起而成。②③西班牙詩人、劇作家(1898-1936)。④我點頭拿起海貝,用叉子取裡邊的肉吃,殼放進裝殼的容器。

  「你還在戀愛?」大島問。

  我點頭:「你呢?」

  「你是問我在不在戀愛?」

  我點了下頭。

  「就是說,你想就裝點作為性同一障礙者兼同性戀者的我的扭曲的私生活的反社會羅曼蒂克色彩進行深入調查?」

  我點頭。他也點頭。

  「同伴是有的。」大島神情顯得很麻煩地吃海貝,「並非普契尼歌劇中那種要死要活的戀愛。怎麼說呢,不即不離吧。偶爾約會一次。但我想我們基本上是互相理解的,並且理解得很深。」

  「互相理解?」

  「海頓作曲的時候總是正正規規戴上漂亮的假髮,甚至撒上髮粉。」

  我不無愕然地看著大島:「海頓?」

  「不那樣他作不出好曲。」

  「為什麼?」

  「為什麼不知道。那是海頓與假髮之間的問題,別人無由得知,恐怕也解釋不了。」

  我點頭:「噯,大島,一個人獨處時思考對方,有時覺得悲從中來——你會這樣嗎?」

  「當然。」他說,「偶爾會的。尤其在月亮顯得蒼白的季節、鳥們向南飛去的季節。尤其……」

  「為什麼當然?」我問。

  「因為任何人都在通過戀愛尋找自己本身欠缺的一部分,所以就戀愛對象加以思考時難免——程度固然有別——悲從中來,覺得就像踏入早已失去的撩人情思的房間。理所當然。這樣的心情不是你發明的,所以最好別申請專利。」

  「遠方古老的懷舊房間?」

  「不錯。」說著,大島在空中豎起叉子,「當然是隱喻。」

  晚上九點多佐伯來到我的房間。我正坐在椅上看書,「大眾·高爾夫」引擎聲從停車場傳來,旋即停止,響起關車門聲。膠底鞋緩緩穿過停車場,不久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佐伯站在那裡。今天的她沒有睡著,細條紋棉布襯衫,質地薄的藍牛仔褲,白色帆布鞋。她穿長褲的形象還是初次見到。

  「令人懷念的房間。」說罷,她站在牆上掛的畫前看著,「令人懷念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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