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
七三 |
|
「日本的神和外國的神是親戚還是敵我?」 「不知道,那種事。」 「好好聽著,星野小子!神只存在於人的意識之中。特別是在日本,好壞另當別論,總之神是圓融無礙的。舉個證據:戰前是神的天皇在接到佔領軍司令官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不得再是神』的指示後,就改口說『是的,我是普通人』,一九四六年以後再也不是神了。日本的神是可以這樣調整的,叼著便宜煙管戴著太陽鏡的美國大兵稍稍指示一下就馬上搖身一變,簡直是超後現代的東西。以為有即有,以為沒有即沒有,用不著一一顧慮那玩意兒。」 「啊。」 「反正把石頭搬出來,一切責任我負。我雖然非神非佛,但門路多少還是有一點兒的,不讓你遭報應就是。」 「真肯負責任?」 「決不食言。」卡內爾·山德士說。 星野伸出手,活像起地雷一樣輕輕抱起石頭。 「夠重的。」 「石頭是重物,不同於豆腐。」 「哎呀,就石頭來說這傢伙也太有份量。」星野說,「那,怎麼辦?」 「拿回去放在枕邊即可。往下隨你怎麼辦。」 「你是說……拿回旅館?」 「嫌重也可以搭出租車。」卡內爾·山德士說。 「不過能行麼,擅自搬去那麼遠?」 「跟你說,星野小子,大凡物體都處於移動途中。地球也好時間也好概念也好愛情也好生命也好信息也好正義也好惡也好,所有東西都是液體的、過渡性的,沒有什麼能夠永遠以同一形態滯留於同一場所。宇宙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黑貓宅急便①。」 「噢。」 「石頭眼下只不過姑且作為石頭存在於此。就算你幫它移動一下位置,它也不至於有所改變。」 「可是老伯,這石頭怎麼就那麼重要呢?看上去也沒什麼出奇的嘛!」 「準確說來,石頭本身沒有意義。形勢需要一個東西,而那碰巧是這石頭。俄國作家契訶夫說得好:『假如故事中出現手槍,那就必須讓它發射。』什麼意思可明白?」 「不明白。」 「呃,想必你不明白。」卡內爾·山德士說,「估計你不可能明白,只是出於禮節問一聲。」 「謝謝。」 「契訶夫想表達的意思是:必然性這東西是自立的概念,它存在于邏輯、道德、意義之外,總之集作為職責的功能於一身。作為職責非必然的東西不應存在于那裡,作為職責乃必然的東西則在那裡存在。這便是Dramaturgie②。邏輯、道德、意義不產生於其本身,而產生于關聯性之中。契訶夫是理解Dramaturgie為何物的。」 「我可是壓根兒理解不了。說得太玄乎了。」 「你懷抱的石頭就是契訶夫所說的『手槍』,必須讓它發射出去。在這個意義上,那是塊重要的石頭、特殊的石頭。但那裡不存在什麼神聖性,所以你不必顧慮什麼報應。」 星野皺起眉頭:「石頭是手槍?」 「說到底是在形而上學意義上。並不是真有子彈出來。放心好了!」 卡內爾·山德士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塊大包袱皮遞給星野:「用這個包石頭。還是不給人家看見好。」 「喏喏,到頭來不還是當小偷麼?」 「說的什麼呀,多難聽。不是什麼小偷,只是為了重要目的暫時借用一下。」 「好了好了,明白了。不過是依照Dramaturgie使物質必然性地移動一下。」 「這就對了。」卡內爾·山德士點了下頭,「你也多少開竅了嘛!」 星野抱起包在深藍色包袱皮裡的石頭返回林中小徑,卡內爾·山德士用手電筒照著星野腳下。石頭比看時的感覺重得多,中途不得不停下幾次喘氣。出得樹林,為避免別人看見,兩人快步穿過明亮的神社院子,走上大街。卡內爾·山德士揚手了攔一輛出租車,讓抱石頭 ①日本一家上門收貨送貨的特快專遞公司,其運輸車身寫有這幾個字樣。②③德語,意為「劇作藝術,戲劇理論,編劇方法」。④的小夥子上去。 「放在枕邊就可以的?」星野問。 「可以,就那樣,別想得太多。重要的是石頭位於那裡。」卡內爾·山德士說。 「該向老伯你說聲謝謝才是——告訴給我石頭的位置。」 卡內爾·山德士微微一笑:「用不著謝,我不過做我應做之事而已。功能的徹底發揮。對了,女郎不錯吧,星野小子?」 「嗯,好一個寶貝,老伯。」 「那就再好不過。」 「不過那女郎是真的,對吧?不是什麼狐狸啦抽象啦那囉囉嗦嗦的勞什子?」 「不是狐狸,不是什麼抽象。貨真價實的性愛女郎,不折不扣的做愛機動四輪車,千辛萬苦找來的。放心!」 「那就好!」星野說。 星野把用包袱皮包著的石頭放到中田枕旁,已經是半夜一點多了。他覺得,與其放在自己枕旁,還是放在中田枕旁會避免報應。不出所料,中田如圓木一般酣然大睡。星野解開包袱皮,露出石頭,之後換上睡衣,鑽進旁邊鋪的被窩,轉眼間睡了過去。他做了一個短夢,夢見神身穿半長褲露出長毛小腿在球場裡跑來跑去吹哨子。 第二天早上快五點時中田醒來,看見了放在枕邊的那塊石頭。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