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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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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 我不知道「幽靈」這一稱呼是否正確,但至少那不是活著的實體,不是現實世界中的存在——這點一眼即可看出。 我被什麼動靜突然驚醒,看見那個少女的身影。儘管時值深夜,但房間裡亮得出奇。是月光從窗口瀉入。睡前本應拉合的窗簾此時豁然大開,月光中她呈現為輪廓清晰的剪影,鍍了一層骨骸般熒白的光。 她大約和我同齡,十五或十六歲。肯定十六。十五與十六之間有明顯差別。她身材小巧玲瓏,姿態優雅,全然不給人以弱不禁風的印象。秀髮筆直瀉下,發長及肩,前發垂在額頭。身上一條連衣裙,淡藍色的,裙擺散開。個子不高也不矮,沒穿襪子沒穿鞋。袖口扣得整整齊齊。領口又圓又大,托出形狀嬌美的脖頸。 她在桌前支頤坐著,目視牆壁,正在沉思什麼,但不像在思考複雜問題。相對說來,倒像沉浸在不很遙遠的往事的溫馨回憶中,嘴角時而漾出微乎其微的笑意。但由於月光陰影的關係,從我這邊無法讀取微妙的表情。我佯裝安睡,心裡拿定主意:不管她做什麼都不打擾。我屏住呼吸,不出動靜。 我知道這少女是「幽靈」。首先她過於完美,美的不只是容貌本身,整個形體都比現實物完美得多,儼然從某人的夢境中直接走出的少女。那種純粹的美喚起我心中類似悲哀的感情。那是十分自然的感情,同時又是不應發生在普通場所的感情。 我縮在被裡大氣不敢出,與此同時,她繼續支頤凝坐,姿勢幾乎不動,只有下顎在手心裡稍稍移一下位置,頭的角度隨之略略有所變化。房間裡的動作僅此而已。窗外,緊挨窗旁有一株很大的山茱萸在月華中閃著恬靜的光。風已止息,無任何聲響傳來耳畔,感覺上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死去。我死了,同少女一起沉入深深的火山口湖底。 少女陡然停止支頤,雙手置於膝頭。又小又白的膝併攏在裙擺那裡。她似乎驀地想起什麼,不再盯視牆壁,改變身體朝向,把視線對著我,手舉在額頭上觸摸垂落的前發。那少女味兒十足的纖細的手指像要觸發記憶似的留在額前不動。她在看我。我的心臟發出乾澀的聲響。但不可思議是,我並沒有被人注視的感覺。大概少女看的不是我,而是我後面的什麼。 我們兩人沉入的火山口湖底,一切闃無聲息。火的活動已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孤獨如柔軟的泥堆積在那裡。穿過水層的隱約光亮,猶如遠古記憶的殘片白熒熒地灑向四周。深深的水底覓不到生命的跡象。她究竟看了我——或我所在的位置——多長時間呢?我發覺時間的規律已然失去。在那裡,時間會按照心的需要而延長或沉積。但不一會兒,少女毫無徵兆地從椅子上欠身立起,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門沒開。然而她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了門外。 其後我仍靜止在被窩中,只是微微睜眼,身體紋絲不動。她沒准還回來,我想。但願她回來。不料怎麼等少女也沒返回。我抬起臉,看一眼枕邊鬧鐘的夜光針:3時25分。我翻身下床,用手去摸少女坐過的椅子,沒有體溫留下。又往桌上看,看有沒有一根頭發落在那裡,然而一無所見。我坐在那椅子上,用手心搓幾下臉頰,長長地喟歎一聲。 我未能睡下去。調暗房間,鑽進被窩,但偏偏睡不著。我意識到自己是被那謎一般的少女異常強烈地吸引住了。我最初感覺到的,是一種不同於任何東西的強有力的什麼在自己心中萌生、紮根、茁壯成長。那是一種切切實實的感覺。被囚禁在肋骨牢獄中的火熱心臟則不理會我的意願,兀自收縮、擴張,擴張、收縮。 我再次開燈,坐在床上迎接早晨。看不成書,聽不成音樂,什麼也幹不成,只能起身靜等早晨來臨。天空泛白之後,總算多少睡了一會兒。睡的時候我似乎哭了,醒來時枕頭又涼又濕,但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流的淚。 時過九點,大島隨著馬自達賽車的引擎聲趕來,我們兩人做開門準備。準備完畢,我為大島做咖啡。大島教給我咖啡的做法:研磨機研碎咖啡豆,用特殊的細嘴壺把水燒開,讓水稍微沉靜一會兒,再用過濾紙慢慢花時間把咖啡濾出。咖啡做好後,大島往裡面象徵性地加一點點糖,不放牛奶。他強調說這是最好喝的咖啡喝法。我則泡嘉頓紅茶喝。大島穿一件有光澤的茶褐色半袖衫,一條白麻布長褲,從口袋裡掏出嶄新的手帕擦了擦眼鏡,再次看我的臉。 「好像沒睡足似的。」他說。 「我有事相求。」 「但請開口。」 「想聽《海邊的卡夫卡》。能搞到唱片?」 「CD不行?」 「可能的話還是唱片好。想聽原來的聲音。那麼一來,就需要能聽唱片的裝置……」 大島把指頭放在太陽穴上思考。「那麼說來,倉庫裡好像有個舊音響裝置。能不能動倒沒把握。」 倉庫是面對停車場的一個小房間,只有一個採光的高窗。裡邊亂七八糟地堆著各個年代因各種原因放進來的什物:家具、餐具、雜誌、繪畫……既有多少有些價值的,又有毫無價值可言的(或者不如說此類更多)。「應該有人把這裡拾掇一下才是,可是很難有那麼有勇氣的人。」大島以憂鬱的聲音說。 在這儼然時間拘留所的房間中,我們找出一個山水牌老式立體聲組合音響。機器本身雖甚為結實,但距最新型那會兒至少過去了二十五年,白色的灰塵薄薄地落了一層。揚聲機、自動唱機、書架式音箱。與機器一起還找出了一摞舊密紋唱片:甲殼蟲、滾石、沙灘男孩、西蒙與加豐凱爾、斯蒂芬·旺達……全是六十年代流行的音樂,有三十幾張。我把唱片從封套裡取出看了看,看樣子聽得很細心,幾乎沒有損傷,也沒發黴。 倉庫裡吉他也有,弦基本完好。名稱沒有見過的舊雜誌堆得很高。還有頗有年頭的網球拍,仿佛為時不遠的過去的遺跡。 「唱片啦吉他啦網球拍啦,估計是佐伯那個男朋友的。」大島說,「上次也說過,他在這座建築物裡生活來著,看樣子他那時的東西都集中起來放進了這裡。音響裝置的年代倒像是多少新一點兒。」 我們把音響和一摞唱片搬去我的房間,拍去灰,插上插頭,唱機接在揚聲機上,按下電源開關。揚聲機的指示燈放出綠光,唱盤開始順利旋轉。顯示旋轉精度的頻閃閃光燈遲疑片刻,隨即下定決心似的穩住不動。我確認針頭帶有較為地道的唱針後,將甲殼蟲《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那紅色塑料唱片放上唱機,久違了的吉他序曲從音箱中流淌出來。音質意外清晰。 「我們的國家固然有多得數不清的問題,但至少應對工業技術表示敬意。」大島感歎道,「那麼長時間閒置不用,卻仍有這麼考究的聲音出來。」 我們傾聽了好一會兒《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我覺得是和我以前用CD聽的《佩珀軍士》不同的音樂。 大島說:「這樣,音響裝置就算找到了,但找到《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恐怕有點兒難度,畢竟如今已是相當貴重的物品了。問一下我母親好了,她或許有,即使沒有也可能曉得誰有。」 我點頭。 大島像提醒學生注意的老師一樣在我面前豎起食指:「只有一點——以前我想也說過了——佐伯在這裡的時候此曲絕對放不得,無論如何!聽明白了?」 我點頭。 「活活像是電影《卡薩布蘭卡》。」說著,大島哼出「像時光一樣流逝」的開頭。「這支曲萬萬不可演奏。」 「噯,大島,有一件事想問你,」我一咬牙問道,「可有個在這裡出入的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 「這裡?是指圖書館?」 我點頭。大島約略歪頭,就此想了想,說:「至少據我所知,這地方沒有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一個也沒有。」他就像從窗外窺視裡面的房間似的定定地注視我的臉:「怎麼又問起這麼莫名其妙的事來?」 「因為近來我好像看到了。」我說。 「近來?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 「昨天夜裡你在這地方看見了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兒?」 「是的。」 「什麼樣的女孩兒?」 我有點兒臉熱:「很普通的女孩子嘛。長髮披肩,身穿藍色連衣裙。」 「可漂亮?」 我點頭。 「有可能是你的欲望產生的瞬間幻影。」說著,大島好看地一笑,「世上有形形色色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再說,作為你這樣年齡的健康的異性戀者,這種事或許更不算什麼反常。」 我想起在山中被大島看過裸體,臉愈發熱了起來。 中午休息時,大島把裝在四方信封裡的《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悄悄遞到我手裡。 「母親果然有,而且同樣的竟有五張。真是個能保存東西的人,總是捨不得扔。蠻傷腦筋的習慣,不過這種時候的確幫了忙。」 「謝謝!」 我回到房間,從信封裡取出唱片。唱片新得出奇,想必藏在什麼地方一次也沒用過。我先看封套上的照片,照的是十九歲時的佐伯。她坐在錄音室鋼琴前看著照相機鏡頭。臂肘拄在琴譜上,手托下巴,微微歪著腦袋,臉上浮現出不無靦腆而又渾然天成的微笑。閉合的嘴唇開心地橫向拉開,嘴角漾出迷人的小皺紋。看樣子完全沒化妝。頭髮用塑料髮卡攏住,以防前發擋住額頭。右耳從頭髮中探出半個左右。一身款式舒緩的較短的素色連衣裙,淡藍色。左腕戴一個細細的銀色手鐲,這是身上唯一的飾物。光著好看的腳,一對漂亮的拖鞋脫在琴椅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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