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五六


  她仿佛在象徵什麼,所象徵的大概是某一段時光、某一個場所,還可能是某種心境。她像是那種幸福的邂逅所釀出的精靈。永遠不會受傷害的天真純潔的情思如春天的孢子漂浮在她的周圍。時間在照片中戛然而止。一九六九年——我遠未出生時的風景。

  不用說,一開始我就知曉昨晚來這房間的少女是佐伯。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我不過想證實一下罷了。

  照片上的佐伯十九歲,臉形比十五歲時多少成熟些,帶有大人味兒,臉龐的輪廓——勉強比較的話——或許有了一點點棱角,那種類似些微不安的陰翳或許已從中消遁。不過大致說來,十九歲的她同十五歲時大同小異,那上面的微笑同昨晚我目睹的少女微笑毫無二致,支頤的方式和歪頭的角度也一模一樣。說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臉形和氣質也由現在的佐伯原封不動承襲下來。我可以從現在的佐伯的表情和舉止中直接找出十九歲的她和十五歲的她。端莊的容貌、超塵脫俗的精靈氣韻至今仍在那裡,甚至體形都幾無改變。我為此感到欣喜。

  儘管如此,唱片封套照片中仍鮮明地記錄著人到中年的現在的佐伯所失去的風姿。它類似一種力度的飛濺。它並不自鳴得意光彩奪目,而是不含雜質的自然而然的傾訴,如岩縫中悄然湧出的清水一樣純淨透明,徑直流進每個人的心田。那力度化為特殊的光閃,從坐在鋼琴前的十九歲佐伯的全身各處熠熠四溢。只要一看她嘴角漾出的微笑,便可以將一顆幸福之心所留下的美麗軌跡描摹下來,一如將螢火蟲在夜色中曵出的弧光駐留在眼底。

  我手拿封套照片在床沿上坐了許久。也沒思慮什麼,只是任憑時間流逝。之後睜開眼睛,去窗邊將外面的空氣吸入肺腑。風帶有海潮味兒。從松樹林穿過的風。我昨晚在這房間見到的,無疑是十五歲時的佐伯形象。真實的佐伯當然活著,作為年過五十的女性在這現實世界中過著現實生活,此刻她也應該在二樓房間裡伏案工作,只要出這房間登上二樓,就能實際見到她,能同她說話。儘管這樣,我在這裡見到的仍是她的「幽靈」。大島說,人不可能同時位於兩個地方。但在某種情況下那也是能夠發生的,對此我深信不疑。人可以成為活著的幽靈。

  還有一個重要事實——我為那「幽靈」所吸引。我不是為此刻在那裡的佐伯、而是為此刻不在那裡的十五歲佐伯所吸引,而且非常強烈,強烈得無可言喻。無論如何這是現實中的事。那少女也許不是現實存在,但在我胸中劇烈跳動的則是我現實的心臟,一如那天夜晚沾在我胸口的血是現實的血。

  臨近閉館時,佐伯從樓下下來。她的高跟鞋在樓梯懸空部位發出一如往常的回聲。一看見她的面容,我全身驟然繃緊,心跳聲隨即湧上耳端。我可以在佐伯身上覓出那個十五歲少女的姿影。少女如同冬眠的小動物在佐伯體內一個小凹窩裡靜悄悄地酣睡。我能夠看見。

  佐伯問了我什麼,但我沒能回答,連問話的含義都沒能把握。她的話誠然進入了我的耳朵,振動鼓膜,聲波傳入大腦,被置換成語言,可是語言與含義聯接不上。我慌慌張張面紅耳赤,胡亂說了一句。於是大島替我回答,我隨著點頭。佐伯微微一笑,向我和大島告別回去。停車場傳來她那輛「大眾·高爾夫」的引擎聲。聲音漸漸遠離,不久消失。大島留下來幫我閉館。

  「你莫非戀著誰不成?」大島說,「神思恍恍惚惚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聲。稍後我問道:「噯,大島,也許我問得奇怪——人有時會一邊活著一邊成為幽靈?」

  大島停下收拾檯面的手,看著我。

  「問得很有意思。不過,你問的是文學上的亦即隱喻意義上的關於人的精神狀況的問題呢,還是非常實際性的問題呢?」

  「應該是實際意義上的。」

  「就是說把幽靈假定為實際性存在,是吧?」

  「是的。」

  大島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又戴上。

  「那被稱為『活靈』。外國我不知道,日本則是屢屢出現在文學作品裡。例如《源氏物語》就充滿了活靈。平安時代①、至少在平安時代的人們的內心世界裡,人在某種場合是可以生而化靈在空間遊移並實現自己心願的。讀過《源氏物語》?」

  我搖頭。

  「這圖書館裡有幾種現代語譯本,不妨讀讀。例如光源氏的情人六條禦息所強烈地嫉妒正室葵上,在這種妒意的折磨下化為惡靈附在她身上每夜偷襲葵上的寢宮,終於把葵上折騰死了。葵上懷了源氏之子,是這條消息啟動了六條禦息所嫉恨的開關。光源氏招集僧侶,企圖通過祈禱驅除惡靈,但由於那嫉恨過於強烈,任憑什麼手段都阻止不了。

  「不過這個情節中最有意味的是六條禦息所絲毫沒有察覺自身化為活靈。惡夢醒來,發現長長的黑髮上沾有從未聞過的焚香味兒,她全然不知所措。那是詛咒葵上時所焚之香的氣味兒。她在自己也渾然不覺的時間裡跨越空間鑽過深層意識隧道去了葵上寢宮。六條禦息所後來得知那是自己的無意所為,遂出於對自己深重業障的恐懼而斷發出家了。

  「所謂怪異的世界,乃是我們本身的心的黑暗。十九世紀出了弗洛伊德和榮格,對我們的深層意識投以分析之光。而在此之前,那兩個黑暗的相關性對於人們乃是無須一一思考不言而喻的事實,甚至隱喻都不是。若再上溯,甚至相關性都不是。愛迪生發明電燈之前世界大部分籠罩在不折不扣的漆黑之中,其外部的物理性黑暗與內部靈魂的黑暗渾融一體,親密無間,就是這樣——」說著,大島把兩隻手緊緊貼在一起,「在紫式部②生活的時代,所謂活靈既是怪異現象,同時又是切近的極其自然的心的狀態。將那兩種黑暗分開考慮在當時的人們來說恐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今天所處的世界不再是那個樣子了。外部世界的黑暗固然徹底消失,而心的黑暗卻幾乎原封不動地剩留了下來。我們稱為自我或意識的東西如冰山一樣,其大部分仍沉在黑暗領域,這種乖離有時會在我們身上製造出深刻的矛盾和混亂。」

  「你山上那座小屋周圍是有真正黑暗的喲!」

  「是的,你說的對,那裡仍有真正的黑暗。我有時專門去那裡看黑暗。」

  「人變成活靈的契機或起因經常在於那種陰暗感情?」我問。

  ①日本平安朝時期,794-1192。②②《源氏物語》的作者。

  「沒有足以導致這種結論的根據。不過,在才疏學淺的我所瞭解的範圍內,那樣的活靈幾乎全部來自陰暗感情。而且活靈那東西是從劇烈感情中自然產生的。遺憾的是還不存在人為了實現人類和平和貫徹邏輯性而化為活靈的例子。」

  「那麼,為了愛呢?」

  大島坐在椅子上沉思。

  「問題很難,我回答不好。我只能說從未見過那樣具體的例子。比如《雨月物語》中『菊花之約』的故事,讀過?」

  「沒有。」我說。

  「《雨月物語》是上田秋成①在江戶後期寫的作品,但背景設定在戰國時期。在這個意義上上田秋成是個retrospective②或者說有懷古情緒的人。

  「兩個武士成了朋友,結為兄弟。這對武士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關係,因為結為兄弟即意

  味著生死與共,為對方不惜付出性命,這才成其為結義兄弟。

  「兩人住的地方相距遙遠,各事其主,一個說菊花開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麼都將前去拜訪,另一個說那麼我就好好等著你。不料說定去拜訪朋友的武士捲入了藩內糾紛,淪為監禁之身,不許外出,不許寄信。不久夏天過去,秋意漸深,到了菊花開的時節。照此下去,勢必無法履行同朋友的約定,而對武士來說,約定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信義重于生命,那個武士剖腹自殺,變成鬼魂跑了一千里趕到朋友家,同朋友在菊花前開懷暢談,之後從地面上消失。文筆非常優美。」

  「可是,為了變靈他必須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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