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五四


  「那是,非常可口,和中田我平時在中野區吃的煎蛋大不一樣。」

  「這是關西煎蛋,和東京弄出來的像座墊一樣乾巴巴沙拉拉的東西壓根兒不同。」

  兩人繼續悶頭吃煎蛋,吃鹽巴烤竹莢魚,喝海貝大醬湯,吃醃蕪菁,吃熗菠菜,吃紫菜,把熱白飯吃得一粒不剩。中田總是每口咀嚼三十二下,全部吃完花了不少時間。

  「肚子飽飽的了?」

  「是的,中田我吃得很飽很飽。您怎麼樣?」

  「我也滿滿的了,不管怎麼說。如何,像這樣的早飯味又好量又足,覺得很幸福是吧?」

  「那是,感到相當幸福。」

  「對了,不想拉屎?」

  「那是。經您這麼一說,中田我也漸漸有了那樣的感覺。」

  「那就拉好了。那邊有廁所。」

  「您沒關係麼?」

  「我隨後慢慢來。你先去。」

  「那是。謝謝!那麼中田我先去拉屎。」

  「喂喂,別那麼大聲重複好不好?都給大夥兒聽見了。大家還正在吃飯呢!」

  「那是。十分抱歉,中田我腦袋不怎麼好使。」

  「好了,快去快回。」

  「順便刷刷牙也可以的麼?」

  「可以,牙也刷刷。還有時間,隨你幹什麼。不過麼,中田,傘什麼的放下可好?無非去一下廁所嘛!」

  「那是,傘放下就是。」

  中田從廁所回來時,星野已經付了款。

  中田在木工廠一天假也沒請地默默幹了三十七年,因此在當地郵局多少有點兒積蓄。由於中田平日幾乎不花錢,那筆積蓄應該可以讓他沒工作也能輕鬆打發餘生。中田有個身為市政府職員的關係要好的表弟,他為不能讀寫的表兄管理那筆存款。不料這位表弟心地雖好,腦筋卻有點兒不夠用,在惡劣掮客的唆使下盲目投資滑雪場附近的一家度假山莊,弄得負債累累,幾乎在中田失去工作的同時全家蹤影皆無,大概是高利貸方面的暴力團夥催逼所致。無人知曉其下落,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中田請熟人陪著去郵局查看賬戶存款額,結果賬面上僅剩區區幾萬日元,就連前不久打入的退職金也包括在已被提走的存款中了。只能說中田命途多舛。失去了工作,又落得一文不名。親戚們都同情他,但因這表弟之故,他們都多少吃了虧,或被拐了錢,或成了連帶擔保人,因此他們也沒有為中田做點什麼的餘地。

  結果,東京的大弟弟接管了中田,暫且照料他的生活。弟弟在中野區擁有和經營著一棟單身者用的小公寓(作為父母遺產繼承下來的),他在那裡為中田提供了一個單間。他管理著父母作為遺產留給中田的現金(儘管數額不多),此外還設法讓東京都發給了智能障礙者補貼金。弟弟的「照料」也就這麼多了。中田讀寫誠然不能,但日常生活基本能一個人處理,因此只要給住處和生活費,其他也無須別人照料。

  弟弟們幾乎不和中田接觸,見面也只有最初幾次。中田和弟弟們已分開三十多年,加之各自生活環境迥然不同,已經沒有作為骨肉至親的親切感了,縱使有,弟弟們也都忙於維持自家生計,無暇顧及智能上有障礙的兄長。

  但即使被至親冷眼相待,中田心裡也並不甚難過,一來已經習慣一人獨處,二來若有人搭理或熱情相待,他反倒會心情緊張。對於一生積蓄被表弟揮霍一空他都沒有生氣,當然事情糟糕這點他是理解的,但並未怎麼失望。度假山莊是怎樣一個勞什子,「投資」又意味什麼,中田無法理解,如此說來,就連「借款」這一行為的含義都稀裡糊塗。中田生活在極其有限的語彙中。

  作為款額能有實感的至多五千日元。再往上數,十萬也罷一百萬也罷一千萬也罷全都彼此彼此,即那是「很多錢」。雖說有存款,也並未親眼見到,無非聽到現在有多少多少存款的數字而已。總之不外乎抽象概念。所以就算人家說現已消失不見了,他也上不來把什麼搞不見了的切實感受。

  如此這般,中田住進弟弟提供的宿舍,接受政府補貼,使用特別通行證乘坐都營公共汽車,在附近公園同貓聊天,一天天的日子過得心平氣和。中野區那一角成了他的新世界。一如貓狗圈定自己的自由活動範圍一樣,沒有極特殊的事他從不偏離那裡,只要在那裡他就能安心度日。沒有不滿,沒有慍怒,不覺得孤獨,不憂慮將來,不感到不便,只是悠然自得地細細品味輪番而來的朝朝暮暮。如此生活持續了十餘年。

  直到瓊尼·沃克出現。

  中田很多年月沒看海了。長野縣和中野區都沒有海。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在很長期間裡失去了海。如此說來,甚至想都沒想過海。為了確認這一點,他一連幾次朝自己點頭,隨後摘下帽子,用手心撫摸剪短的頭髮,又戴上帽子,凝望海面。關於海中田所瞭解的,一是廣闊無邊,二是有魚居住,三是水是鹹的。

  中田背靠長椅,嗅著海面上吹來的風的氣味,看著海鷗在空中飛翔的身姿,望著遠處停泊的輪船。百看不厭。時有雪白雪白的海鷗飛臨公園,落在初夏翠綠的草坪上,那顏色搭配甚是鮮麗。中田試著向草坪上走動的海鷗打聲招呼,但海鷗只是以清澈的眼睛瞥了這邊一眼,並不應答。貓沒有出現,來這公園的動物惟獨海鷗和麻雀。從保溫瓶裡倒茶喝時,啪啦啪啦下起雨來,中田撐開了小心帶在身上的傘。

  快十二點星野回來時,雨已經停了。中田收起傘坐在長椅上,仍以同一姿勢看海。星野大概把卡車停在哪裡了,是搭出租車來的。

  「啊,抱歉。來晚了來晚了。」說著,小夥子把人造革寬底旅行包從肩頭放下,「本該早些完工,不料這個那個囉嗦事不少。商店交貨這玩意兒,去哪裡都有一兩個雞蛋裡挑骨頭的傢伙。」

  「中田我沒有關係,一直坐在這兒看海來著。」

  星野「唔」一聲朝中田看的那裡掃了一眼:只有破敗荒涼的防波堤和膩乎乎的海水。

  「中田我好長時間沒看過海了。」

  「是麼!」

  「最後看海還是上小學的時候。中田我那時去江之島那個海岸來著。」

  「那可是老皇曆了。」

  「當時日本被美國佔領,江之島海岸到處是美國兵。」

  「說謊吧?」

  「不,不是說謊。」

  「算了吧,」星野說,「日本哪裡給美國佔領過!」

  「複雜事情中田我理解不了。不過美國有叫B29的飛機來著,往東京城裡扔了很多炸彈。中田我因此去了山梨縣,在那裡得了病。」

  「呵。也罷也罷,長話我聽不來。反正得動身了,時間耽誤得比預料的多,再轉悠轉悠天就黑了。」

  「我們往哪裡去呢?」

  「四國啊。過橋。你不是要去四國嗎?」

  「那是。可您的工作……」

  「沒關係的,工作那玩意兒要幹總有辦法。這些日子正正經經的幹過頭了,正想放鬆一下歇口氣。我麼,其實也沒去過四國,去看一次也不壞。再說你不認字,買票什麼的有我在不也省事,?還是說我跟著嫌麻煩?」

  「哪裡,中田我一點兒也不麻煩。」

  「那,就這麼定了。巴士時間也查好了。這就一塊兒去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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