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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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我之于父親不過類似一個作品罷了,同雕塑是一回事,損壞也好毀掉也好都是他的自由。」 「如果真是那樣,我覺得那是一種相當扭曲的想法。」大島說。 「跟你說大島,在我成長的場所,所有東西都是扭曲的,無論什麼都是嚴重變形的。因此,筆直的東西看上去反倒歪歪扭扭。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明白這一點了,但我還是個孩子,此外別無棲身之所。」 大島說道:「你父親的作品過去我實際看過幾次。是個有才華的優秀雕塑家。銳意創新,遒勁有力,咄咄逼人,無曲意逢迎之處。他出手的東西是真真正正的傑作。」 「或許是那樣。不過麼,大島,父親把提煉出那樣的東西之後剩下的渣滓和有毒物撒向四周,甩得到處都是。父親玷污和損毀他身邊每一個人。至於那是不是父親的本意,我不清楚。或許他不得不那樣做,或許他天生就是那麼一種人。但不管怎樣,我想父親在這個意義上恐怕都是同特殊的什麼捆綁在一起的。我想說的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大島說,「那個什麼大約是超越善惡界線的東西,稱為力量之源怕也未嘗不可。」 「而我繼承了其一半遺傳因子。母親所以扔下我出走,未必不是出於這個原因。大概是想把我作為不吉利源泉所生之物、污穢物、殘缺物徹底拋開。」 大島用指尖輕輕按住太陽穴,若有所思。他眯細眼睛注視我:「不過,會不會存在他不是你真正父親的可能性呢,從生物學角度而言?」 我搖頭道:「幾年前在醫院做過檢查。和父親一起去的,采血檢驗遺傳因子。我們百分百毫無疑問是生物學上的父子。我看了檢驗結果報告。」 「滴水不漏。」 「是父親想告訴我的,告訴我是他所生的作品。一如署名。」 大島手指仍按在太陽穴。 「可實際上你父親並未言中。畢竟你沒有殺害父親,那時你在高松,是別的什麼人在東京殺害你父親的。是那樣的吧?」 我默默攤開手,看著。在漆黑的夜晚沾滿不吉利的黑乎乎血污的雙手。 「坦率地說,我沒有多大自信。」 我向大島道出了一切。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幾小時人事不省,在神社樹林中醒來時T恤上黏乎乎地沾滿了誰的血;在神社衛生間把血洗去;此數小時的記憶蕩然無存。由於說來話長,當晚住在櫻花房間部分省略了。大島不時提問,確認細節,裝入腦海,但沒有就此發表意見。 「我壓根兒鬧不清在哪裡沾的血、是誰的血。什麼也記不起來。」我說,「不過,這可不是什麼metaphor,說不定是我用這雙手實際殺死了父親。有這個感覺。不錯,我是沒有回東京,如你所說,我一直在高松,千真萬確。但是,『責任始自夢中』,是吧?」 「葉芝的詩。」 我說:「有可能我通過做夢殺害了父親,通過類似特殊的夢之線路那樣的東西前去殺害了父親。」 「你會那樣想的。對你來說,那或許是某種意義上的真實。但是警察——或者其他什麼人——不至於連你的詩歌性責任都加以追究。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時位於兩個不同的場所,這點愛因斯坦已在科學上予以證實,也是法律認可的概念。」 「可我現在不是在這裡談論科學和法律。」 大島說:「不過麼,田村卡夫卡君,你所說的終究只是個假設,而且是相當大膽而超現實意義的假設,聽起來簡直像科幻小說的梗概。」 「當然不過是假設,這我完全清楚。大概誰都不會相信這種傻裡傻氣的話。但是,沒有對於假設的反證,就沒有科學的發展——父親經常這樣說。他像口頭禪似的說,假設是大腦的戰場。而關於反證眼下我一個也想不起來。」 大島默默不語。 我也想不出該說什麼。 「總而言之這就是你遠遠逃來四國的理由——想從父親的詛咒中掙脫出來。」大島說。 我點了下頭,指著疊起來的報紙說:「但終究好像未能如願。」 我覺得最好不要對距離那樣的東西期待太多,叫烏鴉的少年說。 「看來你的確需要一個藏身之處。」大島說,「更多的我也說不好。」 我意識到自己已經筋疲力盡,突然間支撐身體都有些困難。我歪倒在旁邊坐著的大島懷裡,大島緊緊摟住我,我把臉貼在他沒有隆起的胸部。 「噯,大島,我不想做那樣的事,不想殺害父親,不想同母親同姐姐交合。」 「那還用說。」說著,大島用手指梳理我的短髮,「那還用說,不可能有那樣的事。」 「即使在夢中?」 「或即使在metaphor中。」大島說,「抑或在allegory①在analogy②中。」 「……」 「如果你不介意,今晚我可以留在這裡,跟你在一起。」稍頃,大島說道,「我睡那邊的沙發。」 但我謝絕了,我說我想一人獨處。 大島把額前頭髮撩去後面,略一遲疑說道:「我的確是患有性同一障礙的變態女性,不陰不陽的人,如果你擔心這點的話……」 「不是的,」我說,「決不是那樣的。只是想今晚一個人慢慢想一想。畢竟一下子發生這 麼多事情。只因為這個。」 ①意為「寓言、諷喻」。②③意為「類推、類似、類似關係」。④ 大島在便箋上寫下電話號碼:「如果半夜想跟誰說話,就打這個電話。用不著顧慮,反正我覺淺。」 我道謝接過。 這天夜裡我夢見了幽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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