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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裡士多德是這樣下的定義——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較之起因於當事者的缺點,毋寧說是以其

  優點為杠杆產生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人不是因其缺點、而是因其優點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劇之中的。索福克勒斯的《奧狄甫斯王》即是顯例。奧狄甫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鈍、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給他帶來了悲劇。於是這裡邊產生了無法回避的irony。」

  「而又無可救贖。」

  「在某種情況下,」大島說,「某種情況下無可救贖。不過irony使人變深變大,而這成為通往更高境界的救贖的入口,在那裡可以找出普遍的希望。唯其如此,希臘悲劇至今仍被許多人閱讀,成為藝術的一個原型。再重複一遍:世界萬物都是metaphor①。不是任何人都實際殺父奸母。對吧?就是說,我們是通過metaphor這個裝置接受irony,加深擴大自己。」

  我默不作聲,深深沉浸在自身的思緒中。

  「有人曉得你來高松?」大島問。

  我搖頭:「我一個人想的、一個人來的。跟誰也沒說,誰也不曉得,我想。」

  「既然那樣,就在這圖書館隱藏一段時間。借閱台的工作別做了。警察想必也跟蹤不了你。萬一有什麼,再躲到高知山裡邊就是。」

  我看著大島,說道:「如果不遇上你,我想我已經山窮水盡。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座城市,又沒人幫助。」

  大島微微一笑,把手從我肩上拿開,看那只手。「哪裡,那不至於的。即使不遇上我,你也一定能化險為夷。為什麼我不明白,但總有這個感覺。你這個人身上有叫人這麼想的地方。」之後大島欠身立起,拿來桌面上放的另一份報紙。「對了,在那之前一天報上有這麼一則報道。不長,但很有意味,就記住了。或許該說是巧合,總之是在離你家相當近的地方發生的。」

  他把報紙遞給我。

  活魚自天而降!

  2000條沙丁魚竹莢魚落在中野區商業街

  29日傍晚6時左右,中野區野方×丁目大約2000條沙丁魚和竹莢魚自天而降,居民為

  ①metaphor:隱喻、暗喻。②

  之愕然。在附近商業街購物的2名主婦被掉下的魚打中,面部受輕傷。此外別無損害。當時天空晴朗,幾乎無雲,亦無風。掉下的魚大多仍活著,在路面活蹦亂跳……

  ※※※

  我看完這則短報道,把報紙還給大島。關於事件的起因,報道中做了幾種推測,但哪一種都缺乏說服力。警察認為有盜竊或惡作劇的可能性,進行了搜查;氣象廳說魚自天而降的氣象性因素並非完全沒有;農林水產省新聞發言人時下尚未發表評論。

  「在這件事上可有什麼想得起來的?」大島問。

  我搖頭。我完全不明所以。

  「你父親被殺害的第二天在距現場極近的地方有兩千條魚自天而降,這一定屬￿巧合吧?」

  「或許。」

  「報紙還報道說東名高速公路富士川服務站同一天深夜有大量螞蟥自天而降。降在狹小場所的局部範圍,以致發生若干起輕度的汽車相撞事故。螞蟥像是相當不小。至於為什麼有大群螞蟥下雨一樣從天上啪啦啪啦落下,則誰也沒個說法。一個幾乎無風的晴朗夜晚。對此可有什麼想得起來的?」

  我搖頭。

  大島把報紙折起:「如此這般,時下這世上接連發生了無法解釋的怪事。當然,或許其中沒有關聯,而僅僅是巧合,可是我總覺得不對頭,有什麼牽動了自己的神經。」

  「那也可能是metaphor。」

  「可能。但是竹莢魚沙丁魚自天而降,究竟是怎樣一種metaphor呢?」

  我們沉默有頃,試圖把長期未能訴諸語言的事情訴諸語言。

  「噯,大島,父親幾年前對我有過一個預言。」

  「預言?」

  「這件事還沒對其他任何人說起過,因為即使如實說了,也恐怕誰都不會相信。」

  大島沉默不語。但那沉默給了我以鼓勵。

  我說:「與其說是預言,倒不如說近乎詛咒。父親三番五次反反復複說給我聽,簡直像用鑿子一字一字鑿進我的腦袋。」

  我深深吸進一口氣,再次確認我馬上要出口的話語。當然已無須確認,它就在那裡,無時不在那裡,可是我必須重新測試其重量。

  我開口了:「你遲早要用那雙手殺死父親,遲早要同母親交合,他說。」

  一旦說出口去,一旦重新訴諸有形的語言,感覺上我心中隨即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在這虛擬的空洞中,我的心臟發出曠遠的、帶有金屬韻味的聲響。大島不動聲色地久久注視著我的臉。

  「你遲早要用你的手殺死父親,遲早要同母親交合——你父親這樣說來著?」

  我點了幾下頭。

  「這同俄狄甫斯王接受的預言完全相同。這你當然知道的吧?」

  我點頭。「不僅僅這個,還附帶一個。我有個比我大六歲的姐姐,父親說和這個姐姐遲早也要交合。」

  「你父親是當著你的面道出這個預言的?」

  「是的。不過那是我還是小學生,不懂交合的意思。懂得是怎麼回事已是幾年後的事了。」

  大島不語。

  「父親說,我無論怎麼想方設法也無法逃脫這個命運,並說這個預言如定時裝置一般深深嵌入我的遺傳因子,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我殺死父親,同母親同姐姐交合。」

  大島仍在沉默。長久的沉默。他似乎在逐一檢驗我的話語,力圖從中找出某種線索。

  他說話了:「你的父親何苦向你道出這麼殘忍的預言呢?」

  「我不明白。父親再沒解釋什麼。」我搖頭,「或者想報復拋開自己出走的母親和姐姐也未可知,想懲罰她倆也不一定——通過我這個存在。」

  「縱令那樣將使你受到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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