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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她皺起眉頭,以儼然注視傾斜畫框般的眼神看我的臉:「喂喂,你怕是高中生什麼的吧?」

  「啊,是的。在這裡實習。」我回答。

  「能把哪個多少懂事的人叫來?」

  我去院子叫大島。他用咖啡緩緩沖下口裡的食物,拍去膝頭掉的麵包屑,這才起身走來。

  「您有什麼要問的?」大島熱情地招呼。

  「實話告訴你,我們的組織是站在女性的立場,對日本全國公共文化設施的設備、使用便利性、接待公平性等情況進行實地調查。」她說,「計劃用一年時間實際跑遍各類設施,檢查設備,將調查結果寫成報告公開發表。許多女性參與此項活動。我們負責這一地區。」

  「如果您不介意,願聞貴組織名稱。」大島說。

  女性遞出名片,大島不動聲色地仔細看罷,放在檯面上,爾後抬起臉,漾出華麗的微笑凝視對方。那是極品級的微笑,足以使身心健全的女性不由得臉頰上飛起紅霞,然而對方眉毛都一下不動。

  「那麼,如果從結論說起,遺憾的是可以發現這座圖書館有若干問題點。」她說。

  「就是說,是從女性角度看來嘍?」大島問。

  「是的,是從女性角度看來。」她清了聲嗓子,「想就此傾聽一下經營管理者方面的高見,不知意下如何?」

  「經營管理者那樣神乎其神的人物這裡並不存在。如果本人可以的話,但請直言不諱。」

  「首先一點,這裡沒有女士專用衛生間。不錯吧?」

  「一點不錯。這座圖書館內沒有女士專用衛生間,而是男女兼用。」

  「縱然是私立設施,既然是面向公共開放的圖書館,作為原則恐怕也應該將衛生間男女分開。不是麼?」

  「作為原則。」大島確認似地重複對方的話。

  「是的。男女兼用衛生間有各種各樣的harassment①。根據調查,大部分女性對於男女兼用衛生間切實地感到難於使用。這顯然是對婦女利用者的neglect②。」

  「neglect。」大島現出一臉吃錯什麼苦物的表情。他不大中意這個詞的發音。

  「有意忽視。」

  ①意為「干擾、製造不便、不方便」。

  ②意為「輕視、無視」。

  「有意忽視。」他又複述一遍,就這句話主語的闕如思索一番。

  「這點您是如何考慮的呢?」女性克制隱約透出焦躁。

  「您一眼即可看出,這是座非常小的圖書館。」大島說,「遺憾的是不具有足以修建男女分用衛生間的空間。自不待言,衛生間男女分開再好不過。可是眼下利用者並未就此抱怨。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圖書館沒有那麼擁擠。如果二位想要追究男女單用衛生間問題,那麼請去西雅圖的波音公司提出超大型噴氣式客機的衛生間問題如何?比之我們圖書館,超大型噴氣式客機要寬大得多,擁擠得多。而據我所知,機艙內的衛生間一律男女兼用。」

  個子高的女性眯縫起眼睛注視大島的臉龐。她一眯縫眼睛,兩側顴骨陡然水落石出,眼鏡亦隨之上躥。

  「我們現在不是在此調查交通工具。幹嘛風風火火地提起超大客機來?」

  「超大客機的衛生間為男女兼用和圖書館的衛生間為男女兼用,原則性地考慮起來,二者產生的問題豈不如出一轍?」

  「我們是在調查每個具體的公共設施的設備,並非來這裡談原則的。」

  大島終究不失柔和的微笑:「是嗎?我以為我們正在就原則加以探討……」

  高個兒女性意識到自己似乎在哪裡犯了錯誤,她臉頰略略泛紅,但那不是大島的性魅力所使然。她試圖捲土重來。

  「總之這裡不涉及超大客機問題,請不要端出不相干的東西製造混亂。」

  「明白了,飛機的事按下不表。」大島說,「話題鎖定在地面問題好了。」

  她瞪視大島,呼一口氣後繼續下文:「另外想請教一點:作者分類倒是男女單列。」

  「是的,是那樣的。編排索引的是我們的前任,不知何故,男女單列。本想重做一遍,但始終抽不出時間。」

  「我們不是要對此說三道四。」

  大島輕輕搖頭。

  「只是,在這座圖書館內,所有分類無不是男作者在女作者前面。」她說,「依我們的想法,這是有違男女平等原則、缺少公平性的舉措。」

  大島把名片拿在手裡,又看一遍上面的字,放回檯面。

  「曾我女士,」大島說,「學校點名的時候,曾我在田中之前而居關根之後①——對此您發過牢騷麼?叫老師倒念過一次了麼?羅馬字母的G在自己F的後面你氣惱過麼?書的68頁尾隨在自己的67頁之後你鬧過革命麼?」

  「和那個是兩碼事。」她語聲粗重起來,「你一直有意識地擾亂話題。」

  聽得此言,在書架前繼續做筆記的小個兒女性快步趕來。

  「有意識地擾亂話題。」大島就像在字旁加點似地重複對方的話。

  「難道你能否認?」

  「redherring。」大島說。

  姓曾我的女性微微張著嘴,不置一詞。

  「英語中有redherring這一說法,意思是雖然妙趣橫生,但距談話主題略有偏離。紅色的鯡魚。至於這一說法何以產生,鄙人才疏學淺自是不知。」

  「鯡魚也罷竹莢魚也好,反正你是在擾亂話題。」

  「準確說來,是analagy②的置換。」大島說,「亞裡士多德認為對於雄辯術乃是最有效的方法之一。這種鬥智性的把戲在古代雅典市民的日常生活中深受欣賞並廣為應用。十分遺憾的是,在當時的雅典,『市民』的定義中不包含女性……」

  「你存心挖苦我們麼?」

  大島搖頭道:「聽清楚,我想奉告二位的是:倘若有時間來這座小城的小型私立圖書館

  ①按日文五十音圖順序,這三個姓氏應如此排列。②③意為「相似、類似之處」。④到處嗅來嗅去、在衛生間形態和借閱卡片上吹毛求疵,那麼不如去做對保障全國婦女權益更有效的事情——那樣的事情外面比比皆是。我們正在為使這座不起眼的圖書館發揮地區性作用而竭盡全力,為愛書的人士搜集提供優秀讀物,並盡可能提供富有人情味兒的服務。您或許有所不知,這座圖書館在大正時期至昭和中期詩歌研究資料的收藏方面,縱令在全國也受到高度評價。當然不完善之處是有的,局限性是有的。但不管怎麼說我們是在盡心竭力。較之看我們做不到的,不如將目光投在我們做到的地方,這難道不才是所謂公正嗎?」

  高個兒女性看矮個兒女性,矮個兒女性仰看高個兒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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