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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矮個兒女性這時開口了——第一次開口——聲音尖利高亢:「歸根結底,你口中的無非內容空洞的意在逃避責任的高談闊論,無非以現實這個方便好用的字眼巧妙美化自己。若讓我說,你是個百分之百的男性性pathetic①的歷史性例證。」

  「pathetic的歷史性例證。」大島以欽佩的語氣加以複述。可以聽出他對這一說法相當中意。

  「換言之,你是作為典型的歧視主體的男性性男性。」高個兒隱飾不住焦躁感。

  「男性性男性。」大島依然鸚鵡學舌。

  矮個兒置之不理,兀自滔滔不絕:「你以社會既成事實和用以維持它的自以為是的男性邏輯為後盾將全體婦女性這一gender②變成二等國民,限制進而剝奪女性理應得到的權利。這與其說是有意為之,毋寧說是非自覺所使然。故而可以說更為罪孽深重。你們通過對他者痛楚的漠視來確保作為男性的既得權益,而且在這種不自覺性對女性對社會造成怎樣的惡果面前佯裝不見。衛生間問題和閱覽卡問題當然不過是細部,然而沒有細部就沒有整體,只有從細部開始方能撕掉覆蓋這個社會的非自覺性外衣。這便是我們的行動原則。」

  「同時也是所有有良知女性的共同感受。」高個兒面無表情地補充一句。

  「『有良知女性當中難道有和我同樣遭受精神折磨和我同樣苟且求生的麼?』」大島說。

  兩人沉默得一如並列的冰山。

  「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③。經典劇作。我反復看了好多遍。另外順便說一句:gender一詞說到底是表示語法上的性,表示肉體上的性我想還是用sex更為準確。這種場合用gender屬￿誤用——就語言細部而言。」

  冰冷的沉默在持續。

  「總而言之,你所說的在根本上是錯誤的。」大島以溫和的語調不容置疑地說,「我不是什麼男性性男性pathetic的歷史性例證。」

  「何以見得在根本上是錯誤的?敬請通俗易懂地予以指教。」矮個兒女性口氣中帶有挑戰意味。

  「免去邏輯的偷樑換柱和知識的自我賣弄,我就通俗易懂地說好了。」大島說。

  「洗耳恭聽。」個兒高的說道。另一位略一點頭,像是表示贊同。

  「第一,我不是男性。」大島宣佈。

  所有人瞠目結舌。我也屏住呼吸,瞥一眼旁邊的大島。

  ①意為「哀婉動人的、悲愴的、令人感動的」。②③意為「性、男性、女性」。④⑤內容講一個叫厄勒克特拉的少女與弟弟一起殺死曾殺害父親的母親及其情夫。⑥

  「我是女的。」大島說。

  「少開無聊的玩笑!」個子矮的女性呼出一口氣說道。但感覺上那是必須有個人說句什麼那樣的說法,並不理直氣壯。

  大島從粗棉布褲袋裡掏出錢夾,拈出一枚塑料卡交給她。帶相片的身份證,大概是看病用的。她看著卡上的字,蹙起眉頭,遞給個子高的女性。她也注視一番,略一遲疑,臉上浮現出遞交凶簽的表情遞還大島。

  「你也想看?」大島轉向我說。

  我默默搖頭。

  他把身份證收進錢夾,錢夾揣進褲袋,之後雙手拄著檯面說:「如二位所見,無論從生物學上說還是從戶籍上說,我都不折不扣是女性。因此你的說法在根本上是錯誤的。我不可能是你所定義的作為典型的歧視主體的男性性男性。」

  「可是……」個子高的女性想要說什麼,但接不上詞。個子矮的雙唇閉成一條線,右手指拽著衣領。

  「身體結構誠然是女性,但我的意識則徹頭徹尾是男性。」大島繼續道,「精神上我是作為一個男性活著的,所以嘛,你所說的作為歷史性例證未必不對。我或許是個鐵杆歧視主義者。只是,雖說我是這樣一副打扮,但並不是同性戀者。以性嗜好來說,我喜歡男性。就是說,我儘管是女性,但不是變性人。陰道一次也沒用過,性行為通過肛門進行。陰蒂有感覺,乳頭幾乎無動於衷,月經也沒有。那麼,我到底歧視誰呢?哪位給我以指教?」

  剩下的我們三人再次緘口不語。有誰低聲咳嗽,聲音不合時宜地在房間裡回蕩。掛鐘發出平日所沒有的大大的乾巴巴的聲響。

  「對不起,正在吃午飯。」大島莞爾笑道,「在吃金槍魚三明治。吃到一半給叫來了。放久了,說不定會被附近的貓吃掉。這一帶貓為數不少。因為海岸松樹林裡有很多人扔貓仔。如果可以,我想回去接著用餐。失陪了,諸位請慢慢休息。這座圖書館對所有市民開放。只要遵守館內規定,不妨礙其他讀者,做什麼悉聽尊便。想看什麼看個夠就是。你們的報告書隨你們寫什麼。我想無論怎麼寫,我們都不會介意的。我們過去沒接受來自任何方面的補貼和指令,全憑自己的想法開展工作,以後也打算如此繼續下去。」

  大島走後,這對女性面面相覷,繼而覷我的臉。估計把我看成了大島的戀人。我一言不發,悶頭整理借閱卡。兩人在書架那裡低聲商量什麼,隨即收拾東西回去了。她們的臉色十分僵冷,在借閱台我遞給小背囊時也沒說聲謝謝。

  不久,吃完飯的大島折回,給我兩根金槍魚菠菜卷。這東西的主體類似綠色的玉米餅,夾有蔬菜和金槍魚,澆著白色調味醬。我當午飯吃著,又燒開水喝嘉頓袋泡茶。

  「剛才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吃完午飯回來時大島說道。

  「上次你說自己是特殊人就是這個意思?」我問。

  「非我自吹,在她倆聽來,我的說法決無誇張意味。」

  我默默點頭。

  大島笑道:「從性別上說我無疑是女性,但乳房幾乎大不起來,月經也一次都沒有。但沒有雞雞,沒有睾丸,沒有鬍鬚,總之什麼也沒有。若說利落倒也利落。想必你不理解是怎麼一種感覺。」

  「想必。」

  「有時我自己都全然不能理解:我到底算是什麼呢?你說,我到底算什麼呢?」

  我搖頭:「噯,大島,那麼說,就連我也不曉得自己是什麼。」

  「identity①的古典式摸索。」

  我點頭。

  「但至少你有帶把的那個物件,而我沒有。」

  「不管你大島是什麼,我都喜歡。」我生來還是第一次對別人說出這樣的話,臉上有些發燒。

  「謝謝。」說著,大島把手輕輕放在我肩上。「我確實有點兒特別,但基本上和大家是同樣的人。這點希望你明白。我不是什麼妖怪,是普通人,和大家同樣感覺、同樣行動。然而就這一點點不同,有時讓我覺得如墜無底深淵。當然,想來這東西也是奈何不得的。」

  他拿起檯面上又長又尖的鉛筆看著。看上去鉛筆仿佛是他身體的延長。

  「本來我就想把這個儘早找機會如實講給你來著。較之從別的什麼人嘴裡聽來,不如我親口告訴你。所以今天算是個好機會。是這樣的。倒是難說心情有多愉快。」

  我點頭。

  「我就是你眼前的這樣一個人,因此在各種場合各種意義上受人歧視。」大島說,「受歧視是怎麼一回事,它給人帶來多深的傷害——只有受歧視的人才明白。痛苦這東西是個別性質的,其後有個別傷口留下。所以在追求公平和公正這點上,我想我不次於任何人。只是,更讓我厭倦的,是缺乏想像力的那類人,即T·S·艾略特說的『空虛的人們』。他們以稻草填充缺乏想像力的部位填充空虛的部位,而自己又渾然不覺地在地面上走來竄去,並企圖將那種麻木感通過羅列空洞的言辭強加於人。說痛快點兒,就是剛才來的兩個人那樣的人。」

  ①意為「同一性、身份、身世、自我確認」。②

  他歎息一聲,在指間轉動長鉛筆。

  「變性人也好,同性戀者也好,男性至上主義者也好,女權主義者也好,法西斯豬也好,共產主義者也好,克利什那①也好,是什麼都無所謂。無論打什麼旗號,都與我毫不相干。我無法忍受的是那些空虛的傢伙。面對那些人,我實在忍無可忍,以致不該出口的話脫口而出。就剛才的情況來說,本來可以適當應付一下打發走了事,或者找佐伯下來由她處理,她肯定笑吟吟對答如流。然而我做不到,不該說的要說,不該做的要做,無法自我控制。這是我的弱點。明白這為什麼成為弱點?」

  「如果一一搭理想像力不夠的人,身體再多也不夠用。是這樣的?」我說。

  「正確。」說著,大島用鉛筆帶橡皮的那頭輕輕頂在太陽穴上,「確實如此。不過麼,田村卡夫卡君,有一點你最好記住:歸根結底,殺害佐伯青梅竹馬戀人的也是那幫傢伙。缺乏想像力的狹隘、苛刻、自以為是的命題、空洞的術語、被篡奪的理想、僵化的思想體系——對我來說,真正可怕是這些東西。我從心底畏懼和憎惡這些東西。何為正確何為不正確——這當然是十分重要的問題。但這種個別判斷失誤,在很多情況下事後不是不可以糾正。只要有主動承認錯誤的勇氣,一般都可以挽回。然而缺乏想像力的狹隘和苛刻卻同寄生蟲無異,它們改變賴以寄生的主體、改變自身形狀而無限繁衍下去。這裡沒有獲救希望。作為我,不願意讓那類東西進入這裡。」

  大島用鉛筆尖指著書架。當然他是就整個圖書館而言。「我不能對那類東西隨便一笑置之。」

  ①梵語Krishna的音譯,印度神維什努的第八化身。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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