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三八


  瓊尼·沃克果然毫不躊躇地劃開川村的肚皮。清楚地傳來川村的悲鳴。想必舌頭尚未充分麻痹。或者那僅僅是中田耳朵聽到的特殊悲鳴亦未可知。神經凍僵般的慘叫。中田閉目合眼,雙手抱頭。他覺得手在簌簌發抖。

  「閉眼睛不行!」瓊尼·沃克斬釘截鐵地說,「這也是註定事項,不能閉眼睛。閉了眼睛情況也絲毫不會好轉。不是說閉起眼什麼就會消失,恰恰相反,睜開眼時事情變得更糟。我們居住的就是這樣的世界。中田君,要好好睜開眼睛。閉眼睛是怯懦的表現,把眼睛從現實移開是膽小鬼的行為。即使在你閉眼捂耳之時,時間也照樣挺進,喀、喀、喀。」

  中田順從地睜開眼睛。瓊尼·沃克這才炫耀似的吃起了川村的心臟,吃得比上次更慢、更津津有味。

  「軟乎乎熱乎乎,簡直是剛摘出的鰻魚肝。」瓊尼·沃克說著,將血紅的食指含到嘴裡舔了舔,再拿出來向上豎起,「一旦嘗過這個滋味就著迷上癮,無法忘掉,尤其是血粘糊得恰到好處,妙不可言。」

  他用布把手術刀上的血漿擦得乾乾淨淨。然後快活地吹著口哨,用圓鋸割川村的腦袋。細密的鋸齒鋸著頸骨,血沫四下飛濺。

  「求求您,瓊尼·沃克先生,中田我好像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瓊尼·沃克不再吹口哨,中止作業,手放到臉頰那裡,喀嗤喀嗤地搔耳垂。

  「那不成啊,中田君,不忍看是不行的。抱歉,這個時候是不能聽你一說就洗手不幹的。剛才也說了吧,這是戰爭!已然開始的戰爭是極難偃旗息鼓的。一旦拔劍出鞘,就必須見血。道理論不得,邏輯推不得,任性撒嬌不得。註定如此。所以,你如果不想讓我繼續殺貓,就只能你來殺我。奮然站起,懷抱偏見,果斷出手,速戰速決。那一來就一切玩完,曲終人散。」

  瓊尼·沃克再次吹響口哨,鋸斷川村的腦袋,將沒有腦袋的死屍隨手甩進垃圾袋。金屬盤上已排出三個貓腦袋。儘管那般痛苦不堪,但哪張貓臉都無表情。同冷凍櫃中排列的貓臉一樣,眼神全都那麼空漠。

  「下一個是短毛貓。」

  如此說罷,瓊尼·沃克從皮包裡抓住癱軟的短毛貓。那當然是咪咪。

  「『我的名字叫咪咪』,對吧?普契尼的歌劇。這只貓的確有那麼一種賣弄風情而又不失優雅的氣質。我也中意普契尼。普契尼的音樂——怎麼說呢——讓人感覺到類似永遠的反時代性的東西。誠然通俗易懂,卻又永不過時,不可思議。作為藝術乃是難以企及的高峰。」瓊尼·沃克用口哨吹出《我的名字叫咪咪》的一節,「不過麼,中田君,逮這咪咪可是累得我好苦啊。動作敏捷,疑心重重,頭腦機靈,輕易不肯上鉤,真可謂難中之難。可我畢竟是世所罕見赫赫有名的殺貓高手,逃得出我瓊尼·沃克大人之手的貓,縱世界之大也難有一隻。此非我自吹自擂,不過是如實敘述不易捕捉的事實罷了……就在那個地方,哪裡跑!記得麼,短毛小咪咪!不管怎麼說,我頂喜歡短毛貓。你怕是有所不知,提起短毛貓的心臟,那可是極品,味道別具品位,可比西洋松露。不怕不怕,小咪咪,沒什麼可牽掛的。你那小巧玲瓏溫情脈脈的心臟由我瓊尼·沃克先生美美地品嘗就是。唔唔,顫抖得夠厲害的嘛!」

  「瓊尼·沃克先生,」中田的語音仿佛從腹底擠出,「求您了,這樣的事快請停下來吧。再繼續下去,中田我就要瘋了。我覺得中田我好像不是中田我了。」

  瓊尼·沃克讓咪咪躺在檯面上,照樣在它肚皮上筆直地緩緩移動手指。

  「你不再是你,」他靜靜地說,在舌尖上細細品味這五個字,「這點非常重要,中田君,人不再是人這點。」

  瓊尼·沃克在寫字臺上拿起還沒用的新手術刀,用指尖試了試刀尖的鋒利度,隨即試割似的「刷」地削在自己手背上。俄頃,血滴了下來。血從他的手背滴在檯面上,也滴在咪咪身上。

  瓊尼·沃克嗤嗤笑道:「人不再是人。」他重複一遍:「你不再是你。對,中田君,說得妙!不管怎麼說,這是關鍵。『啊,我的心頭爬滿毒蠍!』這也是《麥克白》的臺詞吧。」

  中田無聲地從沙發上立起,任何人、甚至中田本人都無法阻止其行動。他大踏步地走向前去,毫不猶豫地操起檯面上放的刀。一把呈切牛排餐刀形狀的大刀。中田緊緊握住木柄,毅然決然地將刀刃捅進瓊尼·沃克的胸膛,幾乎捅到刀柄。他在黑馬甲上直戳一下,旋即拔出,狠狠紮入其他部位。耳邊響起很大的聲音。起初中田不知是什麼聲音。原來是瓊尼·沃克高聲大笑。刀深深捅入胸口、鮮血流出之時,他仍在大笑不止。

  「對了,這就對了!」瓊尼·沃克叫道,「果斷地紮我,紮得好!」

  瓊尼·沃克倒下一邊還在笑。哈哈哈哈哈哈。笑聲很響亮,像是好笑得實在忍俊不禁。但不一會兒,笑聲變成嗚咽聲,變成血湧喉嚨聲,類似堵塞的排水管剛要疏通時的咕嘟聲。之後,他渾身劇烈抽搐,血從口中猛然噴出。滑溜溜的黑塊兒也一起冒出,那是剛剛嚼過的貓心。血落在寫字臺上,也濺在中田身穿的高爾夫球服上。無論瓊尼·沃克還是中田都滿身血污,檯面躺的咪咪也鮮血淋漓。

  回過神時,瓊尼·沃克已倒在中田腳下死了。側著身,像寒夜裡凍成一團的孩子,真真正正死了。左手按在喉嚨那裡,右手像在摸索什麼似的伸得直直的。抽搐已然停止,當然大笑聲也消失了,但嘴角仍淡淡地印著冷笑,仿佛因某種作用而永遠貼在了那裡。木地板上一大灘血。絲織帽在他倒地時脫落,滾到房間角落去了。瓊尼·沃克腦勺頭髮稀疏,可以看到頭皮。沒了帽子,他看上去蒼老得多衰弱得多。

  中田扔開刀。刀打在地板上,很大一聲響,仿佛遠處一台巨大機器的齒輪往前轉了一下。中田久久立在死屍旁一動不動。房間裡一切都靜止了,惟獨血仍在悄然流淌,血灘仍在一點點擴展。他振作精神,抱起檯面上躺著的咪咪。手心可以感覺出它身子的綿軟和溫暖。貓雖然渾身是血,但似乎沒有傷。咪咪眼珠一動不動地向上看著中田的臉,像要說什麼,卻由於藥力的關係開不了口。

  接著,中田在皮包裡找出胡麻,用右手抱起。儘管只在相片上看過,卻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切感,仿佛是同早已熟識的貓久別重逢。

  「小胡麻!」中田喚道。

  中田一手抱一隻貓坐在沙發上。

  「回家吧!」中田對貓們說。可他站不起來了。那只黑狗不知從哪裡走來,蹲在瓊尼·沃克屍體旁邊。狗也許舔了池水一般的血灘,但他記不清了,頭昏昏沉沉。中田大大地籲了口氣,閉上眼睛。意識漸次模糊,就此沉入了無邊的黑暗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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