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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瓊尼·沃克用食指尖對著中田的前胸。「砰!」他說,「這就是人類歷史的主題。」

  中田問:「知事大人也抓中田我當兵、命令我殺人嗎?」

  「當然。知事大人發號施令:殺!」

  中田就此思考,但思考不好。知事大人何苦命令自己殺人呢?

  「這就是說,你必須這麼考慮:這是戰爭,而你就是兵。現在你必須在此做出決斷——是我來殺貓,還是你來殺我,二者必居其一。你現在在此被迫做出選擇。當然在你看來實屬荒唐的選擇,可是你想想看,這世上絕大多數選擇都是荒唐的,不是嗎?」

  瓊尼·沃克的手輕輕碰了一下絲織帽,像在確認帽子是否好端端地扣在自己頭上。

  「但有一點對你是救助——假如你需要救助這個勞什子——是我自己本身真心找死。是我求你結果我的,求你幫忙。所以,對結果我你不必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畢竟只是做我所希望的事罷了。難道不是嗎?並非把不想死的人強行弄死,甚至不妨稱為功德之舉。」

  中田用手揩去額頭髮際那裡冒出的汗珠:「可是中田我橫豎做不成那樣的事。你就是叫我結果,我也不知如何結果。」

  「言之有理。」瓊尼·沃克顯得心悅誠服,「有道理,也算是一理嘛。不知如何結果,畢竟結果人是頭一次……的確如你所說。說法我明白了。那好,我教給你個辦法。結果人時候的訣竅麼,中田君,就是別猶豫。懷著巨大的偏見當機立斷——此乃殺人秘訣。正好這裡有個不錯的樣板——雖然殺的不是人——不妨供你參考。」

  瓊尼·沃克從轉椅上起身,從寫字臺後拿起一個大皮包。他把皮包放在自己剛才坐的轉椅上,喜不自勝地吹著口哨打開包蓋,變戲法似的從中掏出一隻貓。沒有見過的貓。灰紋公貓。剛剛進入成年的年輕貓。貓渾身癱軟,但眼睛睜著,知覺似乎有。瓊尼·沃克依然吹著口哨,像給人看剛抓到的魚一樣雙手捧貓遞出。口哨吹的是迪斯尼電影《白雪公主》中七個小人唱的「哈伊呵」。

  「包裡面有五隻貓,都是在那塊空地逮的。剛剛出爐,產地直銷,新鮮無比。打針麻痹了身體。不是麻醉,所以沒有睡覺,有感覺,痛也感覺得到。但肌肉弛緩,手腳不能動,也不能歪脖子。又抓又刨的就不好辦了,所以弄成這樣子。我這就用小刀把這些貓的肚子剖開,取出還在跳的心臟,割去腦袋。在你眼前進行。要流很多血。痛當然痛得厲害。你被剖腹剜心也要痛的。貓也一樣,不痛不可能。我也於心不忍。我也並非心狠手辣的虐待狂。但沒有辦法。沒有痛是不行的。註定如此。又是註定。喏喏,這裡面註定的事委實太多了,奈何奈何!」瓊尼·沃克朝中田閉起一隻眼睛。「但工作歸工作,使命歸使命。一隻接一隻依序處理下去,最後收拾胡麻。還有點兒時間,最後時候到來之前你做出決定即可。我來殺貓,或你來殺我,任選其一。」

  瓊尼·沃克把全身癱軟的貓放在寫字臺上。拉出抽屜,雙手捧出一個大黑包,小心翼翼地打開,把裡麵包的東西排列在檯面上:小圓鋸、大大小小的手術刀、大型的刀,哪一把都像剛一樣磨好白亮亮光閃閃的。瓊尼·沃克愛不釋手地一把把檢查一遍,排在檯面上。感覺上似已各就各位,又從抽屜裡取出一個黑色的大塑料袋。這時間裡他一直愛用口哨吹奏「哈伊呵」。

  「中田君,大凡事物必有順序。」瓊尼·沃克說,「看得太超前了不行。看得太超前,勢必忽視腳下,人往往跌倒。可另一方面,光看腳下也不行。不看好前面,會撞上什麼。所以麼,要在多少往前看的同時按部就班處理眼下事物。這點至為關鍵,無論做什麼。」

  瓊尼·沃克眯細眼睛,溫柔地撫摸了一會兒貓的腦袋,之後用食指尖在貓柔軟的腹部上下移動,旋即右手拿手術刀,一不預告二不遲疑,將年輕公貓的肚皮一下子縱向分開,鮮紅的內臟鼓湧而出。貓要張嘴呻吟,但幾乎發不出聲,想必舌頭麻痹了,嘴都好像張不開。然而眼睛卻不容懷疑地被劇痛扭歪了。中田想像不出會痛到什麼程度。繼之,血突如其來地四下濺開。血染紅了瓊尼·沃克的手,濺在馬甲上,可是瓊尼·沃克全然不以為意。他一邊吹著「哈伊呵」口哨,一邊把手伸進貓腹,用小手術刀靈巧地剜下心臟。很小的心臟,看上去還在跳動。他把血淋淋的小心臟放在手心裡遞到中田眼前。

  「喏,心臟!還在動。瞧一眼!」

  瓊尼·沃克把貓心給中田看了一會兒,然後理所當然似的直接投入嘴裡。他一鼓一鼓地蠕動兩腮,一聲不響地慢慢品味,細細咀嚼,眼中浮現出純粹的心滿意足的神色,就像吃到剛出爐的糕點的小孩一樣。然後,他用手背擦去嘴角沾的血糊,伸出舌尖仔細舔拭嘴唇。

  「溫暖、新鮮,在嘴裡還會動呢。」

  中田啞口無言地注視著這一切。移一下眼睛都不可能。感覺中像有什麼開始在腦袋裡動了。房間裡充滿了剛流出的血腥味兒。

  瓊尼·沃克吹著「哈伊呵」口哨用鋸切割貓的腦袋。鋸齒咯嘣咯嘣地鋸斷頸骨。手勢訓練有素。不是粗骨,花不了多少時間,然而那聲響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沉重感。他依依不捨地把鋸斷的貓腦袋放在金屬盤裡,儼然欣賞藝術品一般,稍稍離開,眯縫眼睛,細細端詳。口哨的吹奏暫時中斷,他用指甲把牙縫裡嵌的什麼剔出,又扔進嘴裡,美滋滋的細嚼慢嚥,心滿意足地「咕嚕」咽了口唾液,最後打開黑色塑料垃圾袋,把割下腦袋剜出心臟的貓身體隨便投了進去,仿佛在說空殼沒用了。

  「一曲終了。」說著,瓊尼·沃克把沾滿血的雙手朝中田伸來,「你不認為這活做得很漂亮?當然嘍,能吃到活心算是外快,可每次都弄得這麼渾身是血也真夠人受的。『那滾滾而來的波濤,那一碧萬頃的大海,只要把手浸入,也傾刻間一色鮮紅』——《麥克白》裡的臺詞。倒不至於有《麥克白》那麼嚴重,但洗衣費也不是個小數。畢竟是特殊的衣裝。穿上手術服戴上手套自是便利,卻又不能那樣。這也是那個所謂註定如此。」

  中田一言不發。腦袋裡有什麼動個不停。一股血味兒。耳邊響起「哈伊呵」的口哨聲。

  瓊尼·沃克從皮包裡掏出下一隻貓。白毛母貓。不那麼年輕,尾巴尖有點兒彎曲。瓊尼·沃克和剛才一樣摸了一會兒它的腦袋,之後用手指在肚皮上拉了一條類似騎縫線的線,從喉頭到尾根慢慢地、筆直地拉出虛擬線,隨即取刀在手,同樣一氣劃開。往下也是剛才的重複。無聲的呻吟。全身的痙攣。湧出的內臟。剜出仍跳的心,遞出讓中田過目,投入口中。緩慢的咀嚼。滿足的微笑。用手背揩血糊。口哨「哈伊呵」。

  中田深深陷進沙發,閉起眼睛,雙手抱頭,指尖扣進太陽穴。他身上顯然開始發生了什麼。急劇的惶惑正要大大改變他肉體的結構。呼吸不知不覺之間加快,脖頸有劇烈的痛感。視野似乎正在被全面更替。

  「中田君,中田君,」瓊尼·沃克聲音朗朗地說,「那不行的。精彩的剛要開始!前兩個不過是墊場戲,不過是前奏曲。往下才輪到你老相識聯翩出場,可要睜大眼睛看好。過癮的在後頭呢!我也是絞盡腦汁精心安排的,這點你一定得理解!」

  他吹著「哈伊呵」,拿下一隻貓出來。中田沉進沙發不動,睜眼注視著那貓。是川村君!川村用那眼睛定定地看中田,中田也看那眼睛。但他什麼也思考不成,站都站不起來。

  「應該沒必要介紹了。但為慎重起見,作為禮節還是走一遍過場為好。」瓊尼·沃克說,「唔——,這位是貓川村君,這位是中田君,二位要好好互相關照。」

  瓊尼·沃克以造作的手勢舉起絲織帽向中田致意,向川村寒喧。

  「首先要正常寒喧。但寒喧一結束,告別即刻開始。Hello,goodbye。櫻花如風轉眼去,唯有拜拜是人生!」瓊尼·沃克如此說罷,用指尖愛撫著川村柔軟的腹部,動作十分輕柔,充滿愛意。「如欲制止,此其時也。時間如水東逝,瓊尼·沃克毫不躊躇。殺貓高手我瓊尼·沃克辭典裡決無躊躇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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