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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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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成為甲村圖書館的一員 小屋生活的第三個夜晚。隨著時間的推移,靜寂習慣了,黑暗習慣了,夜晚不再覺得那麼害怕了。往爐裡添柴,把椅子搬到爐前看書。看書看累了,就清空大腦呆呆地眼望爐裡的火苗。火苗怎麼都看不厭。形狀多種多樣,顏色各所不一,像活物一樣動來動去,自由自在。降生,相逢,分別,消亡。 不是陰天就出門仰望天空。星星已不再讓我感到那麼多無奈,而開始覺得它們可近可親。每顆星星發光都不一樣。我記住幾顆星星,觀察它們的光閃。星星就好像想起什麼大事似的陡然放出強光。月亮又白又亮,凝眸看去,幾乎看得見上面的石山。那種時候我就全然不能思考什麼,只能屏息斂氣,一動不動看得出神。 MD隨身聽的充電式電池已經用完,但沒有音樂也不覺得什麼缺憾。替代音樂的聲音無處不有。鳥的鳴囀,蟲的叫聲,小溪的低吟淺唱,樹葉的隨風輕語,屋頂什麼走動的足音,下雨的動靜,以及時而傳來耳畔的那無法說明無可形容的聲響……地球上充滿著這麼多新鮮美妙的天籟,而過去我竟渾然不覺,對這麼重要的現象竟一直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就像在彌補過去的損失,久久坐在簷廊裡,閉目合眼,平心靜氣,一點不漏地傾聽那裡的聲音。 對森林也不像剛來時那麼恐怖了。甚至開始對森林懷有發自內心的敬意和親切感。當然,我所能涉足的仍只限于小屋周圍有小路的範圍。不能偏離小路。只要不輕舉妄動就不存在危險。森林默默地接收我或置我於不顧,它把那裡的安逸與美麗多少分贈給了我。但不管怎麼說,一旦踏到界外,悄然埋伏在那裡的獸們便可能揮舞利爪將我抓去。 我沿著已然踩出的路散步了好幾回。躺在林中那一小塊圓形空地上,讓身體浸泡在日光之中。緊緊閉起眼睛,一邊沐浴陽光,一邊傾聽掠過樹梢的風聲、鳥們的振翅聲、羊齒草葉的磨擦聲。植物濃郁的馨香把我包攏起來。這種時候我便從萬有引力中解放出來,得以稍稍離開地面。我輕飄飄浮在空中。當然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很久,睜眼走出森林即刻消失——只是當時的瞬間感覺。雖然明知如此,但那到底是心醉神迷的體驗,畢竟我浮在了空中。 下了幾場大雨,都很快晴了。這裡山上的氣候的確多變。每當下雨我就赤身裸體跑到外面,打香皂沖洗全身。若運動出汗,就脫得一絲不掛,在簷廊裡做日光浴。喝很多茶,坐在簷廊的椅子上專心看書。天黑了就在爐前看。看歷史,看科學,看民俗學神話學社會學心理學,看莎士比亞。比之一本書從頭看到尾,反復細看重點部分直至融會貫通的時候更多。閱讀有一種實在感,覺得般般樣樣的知識一個接一個被我吸入體內。想看的書書架上應有盡有,食品貯備也綽綽有餘,但我自己很清楚:對我來說這裡不過是一個臨時驛站。我將很快離開這裡。這地方過於安詳、過於自然、過於完美。而這不可能是給予現在的我的。還太早——多半。 大島是第四天上午來的。沒聽到車響,他背一個小背囊,走路上來。我正赤裸裸地坐在簷廊的椅子上,在太陽光中打盹,沒覺察出他的腳步聲。大概他是半開玩笑地躡手躡腳上來的。他悄悄爬上簷廊,伸手輕摸我的頭。我慌忙跳起找遮體的毛巾。但毛巾不在夠得到的地方。 「別不好意思。」大島說,「我在這裡時也常光身子曬太陽來著。平時總也曬不到陽光的地方給太陽曬一曬舒服得很。」 在大島面前光身躺著,我透不過氣來。我的陰毛陰莖睾丸坦露在太陽光下,看上去是那般無防無備易損易傷。我不知如何是好,到了現在又不好慌忙遮擋。 「你好!」我說,「走路來的?」 「天氣好得很嘛!不開動雙腿豈不可惜。在大門那兒下車走來的。」說著,他把搭在欄杆上的毛巾遞給我。我把毛巾圍在腰間,心裡好歹踏實下來。 他小聲唱著歌燒水,從小背囊裡拿出準備好的麵粉、雞蛋和紙盒牛奶,把平底鍋燒熱做薄烙餅。黃油和糖漿抹在餅上,又拿出萵苣、西紅柿和元蔥。大島做色拉時,用刀十分小心緩慢。我們吃這個當午餐。 「三天怎麼過的?」大島邊切烙餅邊問。 我講了這裡的生活如何如何快活,但沒講進森林時的情形,總覺得還是不講為好。 「那就好。」大島說,「估計你會滿意。」 「但我們這就返回城裡,是吧?」 「是的。我們返回城裡。」 我們做回去的準備,手腳麻利地拾掇小屋。餐具洗好放進櫥內,火爐清掃乾淨。水桶裡的水倒掉,關閉液化氣瓶的閥門。耐放的食品收進餐櫃,不耐放的處理掉。用掃帚掃地板,用抹布擦桌擦椅。垃圾在外面挖坑埋了,塑料袋之類揉成小團帶回。 大島把小屋鎖上,我最後回頭看小屋。剛才那麼實實在在,現在竟像是虛擬物。僅僅離開幾步,那裡有過的事物便倏然失去了現實感,就連理應剛才還在那裡的我本身也似乎變得虛無縹渺了。到大島停車的地方走路要三十分鐘左右。我們幾乎不開口,沿路下山。這時間裡大島哼著什麼旋律,我則陷入漫無邊際的思緒中。 綠色小賽車以儼然融入周圍樹木的姿勢靜等大島折回。他關上門,纏兩道鐵鍊上了掛鎖,以免陌生人迷路(或故意)闖入。我的背囊同來時一樣綁在後面行李架上。車篷收起,車整個敞開。 「我們這就回城。」他說。 我點頭。 「在大自然中一個人孤零零生活的確妙不可言,但一直那樣下去並不容易。」大島說。他戴上太陽鏡,系好安全帶。 我也坐進助手席,系上安全帶。 「理論上不是不可能,實際上也有人實踐。但大自然這東西在某種意義上是不自然的,安逸這東西在某種意義上是帶有威脅性的,而順利接受這種悖反性則需要相應的準備和經驗。所以我們姑且返回城去,返回社會與人們的活動中。」 大島踩下油門,車駛下山路。和來時不同,這回他開得很悠然,不慌不忙。欣賞著周圍鋪展的風景,玩味著風的感觸。風拂動他額前的長髮,撩向腦後。不久,沙土路面沒有了,接下去是狹窄的柏油路,小村落和農田也開始映入眼簾。 「說起悖反性,」大島再次想起似的說,「從最初見你時我就感覺到了。你一方面強烈追求什麼,一方面又極力回避它。你身上有著叫人這麼認為的地方。」 「追求?追求什麼?」 大島搖頭。對著後視鏡蹙起眉頭。「呃——,追求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印象作為印象說出來罷了。」 我默然。 「就經驗性來說,人強烈追求什麼的時候,那東西基本上是不來的;而當你極力回避它的時候,它卻自然找到頭上。當然這僅僅是泛論。」 「如果適用這泛論,我究竟會怎麼樣呢——假如我像你說的,自己在追求什麼的同時又想回避它。」 「很難回答。」大島笑笑,略一停頓說道,「不過斗膽說來,恐怕是這樣的:那個什麼在你追求的時候,是不會以相應形式出現的。」 「聽起來有點兒像不吉利的預言。」 「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我問。 「希臘悲劇。卡桑德拉是發佈預言的女子,特洛伊的公主。她成為神殿女巫,被阿波羅賦予預知命運的能力,作為回禮她被要求同阿波羅發生肉體關係,但她拒絕了。阿波羅氣惱地向她施以詛咒。希臘的神們與其說是宗教性的,莫如說富有神話色彩。就是說,他們有著同常人一樣的精神缺陷:發脾氣、好色、嫉妒、健忘。」 他從儀錶盤下的小箱裡取出一個裝有檸檬糖的小盒,拿一粒放到嘴裡。也勸我吃一粒。我接過投入口中。 「那是怎麼一種詛咒呢?」 「施加給卡桑德拉的詛咒?」 我點頭。 「她說出口的預言百發百中,然而誰也不信以為真。這就是阿波羅施加的詛咒。而且她說出的預言不知何故全是不吉利的預言——背叛、過失、人的死、國的陷落。所以,人們不但不相信她,還嘲笑她憎恨她。如果你沒讀過,應該讀歐裡庇得斯或埃斯庫羅斯的戲劇。我們時代具有的本質性問題在那裡描寫得十分鮮明。連同choros。」 「choros?」 「希臘劇中有叫choros的合唱隊出場。他們站在舞臺後頭,齊聲解說狀況,或代言出場人物的深層意識,或時而熱心地說服他們。便利得很。我時不時心想,若是自己身後也有那麼一隊人就好了。」 「你也有預言什麼的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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