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二九


  「因為曲子本身不完美。羅伯特·舒曼誠然是舒伯特鋼琴樂難得的知音,然而即便他也稱其如天堂路一般冗長。」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麼為什麼有那麼多名鋼琴手向它挑戰呢?」

  「問得好。」言畢,大島略一停頓。音樂籠罩了沉默。「我也很難詳細解釋。不過有一點可以斷言:某種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強有力地吸引人們的心——至少強有力地吸引某種人的心。比如你為漱石的《礦工》所吸引。因為那裡邊有《心》和《三四郎》那樣的完美作品所沒有的吸引力。你發現了那部作品。換言之,那部作品發現了你。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也是如此,那裡邊具有惟獨那部作品才有的撥動人心弦的方式。」

  「那麼,」我說,「又回到剛才的問題——你為什麼聽舒伯特的奏鳴曲呢,尤其是在開車的時候?」

  「舒伯特的奏鳴曲、尤其是D大調奏鳴曲,如果照原樣一氣演奏下來,就不成其為藝術。正如舒曼指出的,作為牧歌則太長,技術上則過於單一。倘若如實彈奏,勢必成為了無情趣的骨董。所以鋼琴手們才各顯神通,獨出機杼。例如,喏,這裡強調承轉,這裡有意放慢,這裡特別加快,這裡高低錯落。否則節奏就出不來。而若稍不小心,這樣的算計就會使作品的格調傾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樂。彈奏這首D大調的任何一位鋼琴手都掙扎在這種二律背反之中,無一例外。」大島傾聽著音樂,口裡哼著旋律,繼續下文,「我經常一邊開車一邊聽舒伯特,就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剛才也說了——幾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種意義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優質的稠密的不完美性能夠刺激人的意識,喚起注意力。如果聽舍此無他那樣的完美音樂和完美演奏開車,說不定就想閉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傾聽D大調奏鳴曲,從中聽出人之活動的局限,得知某種不完美性只能通過無數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體表現出來,這點給我以鼓勵。我說的可明白?」

  「或多或少。」

  「抱歉。」大島說,「一說起這個,我就如醉如癡。」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種類,也有程度問題吧?」我問。

  「自然。」

  「比較地說也可以的——以往聽過的D大調奏鳴曲中,你認為最出色的是誰的演奏呢?」

  「好難的問題。」他說。

  大島就此思索起來。他下按換檔,移到超車線,一陣風地追過運輸公司的大型冷凍卡車,又拉起車擋,返回行車線。

  「不是我有意嚇唬你,夜間在高速公路上,這綠色賽車是最難看見的一種車。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險,尤其在隧道裡。按理賽車的車身顏色該塗紅的,那樣容易看見。法拉利大多是紅色就因為這個道理。」他說,「可我就是喜歡綠色。危險也要綠的。綠是林木色,紅是血色。」

  他看一眼手錶,又隨著音樂哼唱起來。

  「一般地說,作為演奏最為一氣呵成的是布萊迪和阿什克納濟。不過坦率說來,我個人不中意他倆的演奏,或者說不為其吸引。舒伯特麼,讓我來說,乃是向萬事萬物的存在狀態挑戰而又敗北的音樂。這是浪漫主義的本質。在這個意義上,舒伯特的音樂是浪漫主義的精華。」

  我注意細聽舒伯特的奏鳴曲。

  「如何,單調的音樂吧?」

  「的確。」我說。

  「舒伯特是經過訓練才能理解的音樂。剛聽的時候我也感到單調,你那樣的年齡那是當然的。但你很快就會領悟。在這個世界上,不單調的東西讓人很快厭倦,不讓人厭倦的大多是單調的東西。向來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單調的時間,但沒有忍受厭倦的餘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別。」

  「你剛才說自己是『特殊人』的時候,指的是血友病吧?」

  「那也是有的。」說罷,他看著我這邊微微一笑。一種仿佛含有惡魔意味的微笑。「但不光是,還有別的。」

  舒伯特天堂路一般冗長的奏鳴曲結束之後,我們再不聽音樂,也自然而然地緘口不語,分別委身於沉默編織出的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我似看非看地看著陸續出現的道路標識。向南轉過交叉點後,長長的隧道一個接一個閃現出來。大島全神貫注地趕車超車。趕超大型車時,耳邊「咻」一聲傳來空氣的低吼,就好像什麼靈魂出竅時的動靜。我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以確認背囊是否仍在後頭行李架上綁著。

  「我們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之中,很難說是舒適的住處。住在那兒時間裡,你恐怕見不著任何人。沒有廣播沒有電視沒有電話。」大島說:「那樣的地方也不礙事?」

  我說不礙事。

  「你已習慣孤獨了。」大島說。

  我點頭。

  「不過,孤獨的種類也林林總總,其中很可能有你預想不到的孤獨。」

  「比如什麼樣的?」

  大島用指尖頂了一下眼鏡橋:「無可奉告。因為孤獨因你本身而千變萬化。」

  開下高速公路,駛入一般國道。從高速公路出口前行不遠,沿路有個小鎮,鎮上有小超市。大島停下車,買了一個人幾乎提不動袋子那麼多的食品。蔬菜和水果、蘇打餅乾、牛奶和礦泉水、罐頭、麵包、熟食,差不多全是無需烹調的、可以直接食用的東西。仍由他付款。我剛要付,他默默搖頭。

  我們再次上車,沿路前進。我在助手席上抱著行李座放不下的食品袋。開出小鎮,路面完全暗了,人家越來越少,來往的車也越來越少。路面窄得很難相向開車,但大島把車燈光束開得足足的,幾乎不減速地風馳電掣。制動和加速頻頻轉換,車檔在2與3之間往返。表情已從大島臉上消失,他集中注意力開車,雙唇緊閉,眼睛逼視前方黑暗中的一點,右手握方向盤,左手置於短短的變速球柄。

  不久,公路左側變成懸崖峭壁,下面似有山溪流淌。彎拐得越來越急,路面開始不平穩,車尾發出誇張的聲音搖來擺去。但我已不再考慮危險,在這里弄出交通事故恐怕不在他的人生選項之中。

  手錶數字接近9。我打開一點兒車窗,涼瓦瓦的空氣湧了進來。四周的回聲也已不同。我們是在山中朝更深的地方行進。路總算離開了懸崖(多少讓我舒一口氣),駛入森林。高大的樹木在我們周圍魔術一樣聳立著,車燈舔一般逐一掃過樹幹。瀝青路面早已沒了,車輪碾飛石子,石子反彈在車體上發出脆響。燈光隨著路面的坑坑窪窪急切切的上躥下跳。星星月亮都沒出來,細雨不時拍打前車窗的玻璃。

  「常來這裡的?」我問。

  「過去是的。現在有工作,不怎麼來了。我的哥哥是衝浪運動員,住在高知海岸,開一家衝浪用品店,造小汽艇,偶爾他也來住。你會衝浪?」

  沒沖過,我說。

  「有機會讓我哥哥教你。一個很有兩下子的衝浪手!」大島說,「見了面你就知道,和我相當不同:高高大大,沉默寡言,不善交際,曬得黑黑的,喜歡啤酒,聽不出舒伯特和瓦格納的區別。但我們十分要好。」

  沿山道又行了一程,穿過幾座幽深的森林,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大島停下車,引擎沒關就跳下車去,把張著鐵絲網的像入口處似的東西拿掉鎖推開,隨後把車開進去,又跑了一段彎彎曲曲的壞路。過了一會兒,眼前出現稍微平坦些的地方,道路在此終止。大島停住車,在駕駛席上長長籲地了口氣,雙手把前額的頭髮撩去後面,扭動鑰匙熄掉引擎,拉下停車閘。

  引擎熄掉後,沉甸甸的岑寂壓來了。冷卻扇開始轉動,因過度使用而發熱的引擎暴露在外部空氣中,「噝噝」作響。可以看見引擎罩上微微騰起的熱氣。很近的地方似乎有小河流淌,水流聲低低傳來。風時而在遠離頭頂的上方奏出象徵性的聲音。我打開車門下來。空氣中一團一塊地混雜著冷氣,我把套在T恤外的防風衣拉鍊拉到頦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