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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佐伯這個人嘛,怎麼說呢……」說到這裡,大島少見地停頓下來物色字眼,「不尋常的。」

  「不尋常?」

  「簡單說來,就是不以常規性標準考慮問題。」

  我點點頭。但我琢磨不出不以常規性標準考慮問題具體意味著什麼。「就是說是特殊人嘍?」

  大島搖頭道:「不,不是那樣的。若說特殊,我這人才是特殊人。就她而言,只是說不受常識性條條框框的束縛。」

  我仍未搞清所謂不尋常同特殊的區別,但我覺得還是不追問下去為好,至少在現在。

  大島略停一下說:「不過也是,今晚馬上就住下來恐怕無論如何都有些勉強,所以得先把你領去別的地方。事情定下之前你就在那邊住兩三天時間。不要緊的?地方倒是離這裡遠一點兒。」

  我說不要緊。

  「五點圖書館關門。」大島說,「收拾一下,五點半從這裡出發。你坐我的車,把你拉到那裡。眼下那裡誰也沒有,屋頂基本上有。」

  「謝謝。」

  「到那兒之後再謝。跟你預想的相差很多也不一定。」

  回閱覽室繼續看《虞美人草》。我原本就不是快速讀書家,是一行一行追看那一類型。詞章之樂。若詞章樂不起來,必然半途而廢。快五點時,我把小說讀到最後,放回書架,然後坐在沙發上閉起眼睛,悵悵地回想昨晚的事。想櫻花,想她的房間,想她為我做的事。很多事情發生變化,推向前去。

  五點半我在甲村圖書館門口等大島出來。他把我領去後面停車場,讓我坐在綠色賽車的助手席山。馬自達活動篷頂式。篷已合攏。瀟灑的敞開式雙排座。但行李座太小,放不下我的背囊,只好用繩子綁在後頭行李架上。

  「行車時間蠻長的,路上停靠在哪裡吃飯吧。」說著,他發動引擎打火。

  「往哪兒去呢?」

  「高知。」他說,「去過?」

  我搖頭。「有多遠?」

  「是啊……到目的地大約要兩個半鐘頭。翻山,南下。」

  「去那麼遠沒問題麼?」

  「沒問題。路筆直筆直暢通無阻,太陽又沒下山,油箱滿滿的。」

  傍晚時分我們穿過市區,先開上西行高速公路。他巧妙地變換著車道在車與車之間穿梭,左手頻頻換檔,時而減速時而加速。每次引擎的旋轉聲都有細微變化。每當他壓下變速杆把油門猛踩到底,車速便一瞬間超過一百四十公里。

  「變速裝置是特殊的,提速快。這點和普通的馬自達賽車不同。熟悉車?」

  我搖頭。對車什麼的我一無所知。

  「你喜歡開車?」

  「醫生不准我從事危險運動,所以代之以開車。補償行為。」

  「身體有不舒服的地方?」

  「病名說起來很長,簡而言之,是一種血友病。」大島若無其事地說,「血友病可知道?」

  「大致。」我說。生物課上教過。「一旦出血就止不住。由於遺傳關係,血液不凝固。」

  「正確。血友病也有好多種,我是比較罕見的一種。雖然不至於要死要活,但必須小心,儘量別受傷。一旦出血,就得先去醫院再說。而且你也知道,一般醫院裡貯存的血很多時候存在種種問題。感染愛滋病坐以待斃不在我的人生選項之內。所以,關於血液我在這座城市裡備有特殊門路。由於這個緣故,我不旅行。除了定期去廣島一家大學附屬醫院,我幾乎不離開這裡。再說,我本來就不很喜歡旅行和運動,因此不覺得難受。只是做飯有點兒不方便,不能拿菜刀真正做飯菜是悲哀的事情。」

  「開車也是相當危險的運動,我想。」

  「危險種類不同。我開車的時候,盡可能開出速度來。開出速度,發生交通事故就不是折斷手指那樣的小事故。而若大量出血,血友病患者也好健康人也好生存條件都差不許多。公平!不必考慮凝固不凝固那類囉嗦事,可以怡然自得無牽無掛地死去。」

  「確實。」

  大島笑道:「不過別擔心,輕易不會出事。別看這樣,性格上我非常謹慎,從不勉強,車本身也保持在最佳狀態。況且,死的時候我想自己一個人靜悄悄地死。」

  「拉上誰一起死不在大島人生選項之內。」

  「正確。」

  我們走進高速公路服務站的餐廳吃晚飯。我吃炸雞塊和色拉,他吃咖哩海鮮和色拉。以充饑為目的的飲食。他付帳。之後又上車前進。四周徹底黑了下來。一踏加速器,引擎轉速儀的指針猛然跳起。

  「聽音樂可以的?」大島問。

  我說可以。

  他按下CD唱機的放音鍵,古典鋼琴樂響起。我傾聽了一會兒音樂。大體聽得出。不是貝多芬,不是舒曼,從年代上說介於二者之間。

  「舒伯特?」

  「不錯。」他雙手搭在方向盤的以時鐘來說是十時十分的位置,一閃瞥了我一眼。「喜歡舒伯特的音樂?」

  我說不是特別喜歡。

  大島點頭道:「開車的時候,我經常用大音量聽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曉得為什麼?」

  「不曉得。」

  「因為完美地演奏弗朗茨·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是世界上難度最大的作業之一。尤其這首D大調奏鳴曲,難度非同一般。單獨拿出這部作品的一兩個樂章,某種程度上彈得完美的鋼琴手是有的,然而將四個樂章排在一起,刻意從諧調性這個角度聽來,據我所知,令人滿意的演奏一個也談不上。迄今為止有無數名鋼琴手向此曲挑戰,但哪一個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陷,還沒有堪稱這一個的演奏。你猜為什麼?」

  「不知道。」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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