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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10章 尋找三毛貓

  「那麼,中田我稱您為川村君也未嘗不可的嘍?」中田再一次問一隻褐紋貓。一字一頓,盡可能讓對方聽清楚。

  貓說自己曾在這附近看到過胡麻(一歲,三毛貓,雌性)的身影。可是貓的說話方式相當奇妙(以中田的立場看),而貓那方面對中田所言也好像不甚領會,因此他倆的談話往往分成兩岔,無法溝通。

  「壞是不壞,高腦袋。」

  「對不起,您說的話中田我聽不大懂。實在抱歉,中田我腦袋不很好使。」

  「在說青花,總之。」

  「您莫不是想吃青花魚?」

  「不然。前手綁住。」

  說起來,中田原本也沒期待同貓們的交流會十分圓滿。畢竟是貓與人之間的對話,意思不可能那麼暢通無阻。何況中田本人的對話能力——對方是人也罷是貓也罷——也多少存在問題。上個星期和大塚倒是談得一帆風順,但那莫如說是例外情況。總的說來,多數場合即使三言兩語也很費周折,嚴重的時候,情形就像是風大之日站在運河兩岸互相打招呼一樣。這次恰恰如此。

  以貓之種類劃分,不知什麼緣故,尤其同褐紋貓交談時話語波段對不上。和黑貓大體相安無事,和短毛貓最為配合默契,遺憾的是很難在街上行走之間碰見到處遊蕩的短毛貓。短毛貓們十之八九被精心養在家中,不知為什麼,野貓多是褐紋貓。

  不管怎樣,這川村所言所語完全叫中田摸不著頭腦。發言含糊不清,無法捕捉每個單詞的含義,詞與詞之間找不出關聯。聽起來較之詞句,更像是謎語。好在中田生來富有耐性,且時間任憑多少都有。他三番五次重複同一句話,對方五次三番敘說同一件事。他倆坐在住宅區中間小兒童公園的界石上差不多談了一個小時,談話幾乎仍在原地踏步。

  「這『川村君』無非是個稱呼,沒有什麼含義。是中田我為記住一位位貓君而隨便取的名字,絕不會因此給您添麻煩,只是想請您允許我稱您為川村君。」

  對此川村嘟嘟囔囔沒頭沒腦重複個沒完。見此情形,中田毅然進入下一階段——他再次拿起胡麻的相片給川村看。

  「這是胡麻,川村君,是中田我正在找的貓,一歲三毛貓,野方三丁目小泉先生家飼養的。不久前下落不明,太太開窗時猛然跳出跑走的。所以再請教一次:川村君,您瞧見過這只貓嗎?」

  川村又看了一眼相片,隨即點點頭。

  「船村,若是青花,綁住;如果綁住,尋找。」

  「對不起,剛才也說了,中田我腦袋非常糟糕,聽不懂您川村君說的意思。能再重複一遍麼?」

  「船村,若是青花,綁住;如果綁住,尋找。」

  「那青花,可是魚裡的青花魚?」

  「青花就是青花。縛住。船村。」

  中田一邊用手心摸著剪短的花白頭髮一邊沉思,沉思了好一會兒。怎樣才能從這青花魚謎宮般的交談中脫身呢?可是,再絞盡腦汁也無計可施,說到底,中田不擅長條分縷析地想問題。這時間裡,川村一副不關我事的樣子,舉起後爪喀嗤喀嗤搔下巴。

  這時背後響起了類似低聲發笑的動靜,中田回頭一看,原來鄰院低矮的預製水泥塊圍牆上蹲著一隻漂亮苗條的短毛貓,正眯縫著眼睛看這邊。

  「恕我冒昧,您可是中田君?」短毛貓以光朗朗的語聲問。

  「是的,正是,我是中田。您好!」

  「您好!」短毛貓說。

  「今天真是不巧,一大早就是陰天。瞧這光景,怕是要下雨了。」中田道。

  「但願不下。」

  短毛貓是雌性,大概已近中年,自我炫耀似的把筆直的尾巴翹在身後,脖子上戴一個兼作名卡的項圈,相貌端莊,身上沒有半兩贅肉。

  「請叫我咪咪好了,《藝術家的生涯》裡的咪咪。歌中也唱:『我的名字叫咪咪』。」

  「噢。」中田應道。

  「有這麼一部普契尼的歌劇,因為養主喜歡歌劇。」說著,咪咪美美地一笑,「若能唱給您聽聽就好了,不巧嗓子不行。」

  「能見到您比什麼都高興,咪咪君。」

  「在下才是,中田君。」

  「住這兒附近?」

  「嗯,就被養在那裡能看見的二層樓。喏,大門裡停著一輛奶油色寶馬530吧?」

  「是的。」中田說。寶馬是什麼意思中田固然不解,但看出是奶油色小汽車。那怕就是所謂寶馬吧。

  「跟你說中田君,」咪咪道,「我麼,可是一隻相當富有個人色彩的貓——或許可以說是特立獨行吧——不願意多嘴多舌瞎管閒事。可是這孩子——您稱之為川村君來著?——恕我直言,腦袋本來就不大好使。說來怪可憐的,還小的時候給這附近小孩兒騎的自行車沖了一下,跳開來給混凝土牆角撞了腦袋,那以來說話就語無倫次了。所以,就算您說得再耐心我想也無濟於事。我在那邊一直看著,有點兒看不下去了,所以情不自禁地插上一嘴,儘管自知不守本分。」

  「哪裡哪裡,請您不必介意。您咪咪君的忠告實在難得。其實中田我也半斤對八兩,腦袋同樣少根弦,承蒙大家幫忙才安安穩穩活在人世。因此之故,每月還從知事大人那裡領得補貼。您咪咪君的意見當然也難得可貴。」

  「對了,您是找貓吧,」咪咪說,「倒不是我站著偷聽,剛才我在這兒迷迷糊糊睡午覺,偶爾有說話聲從那邊傳來。大概是叫胡麻君吧?」

  「是的,一點兒不錯。」

  「那麼說,這川村君是看見胡麻的囉?」

  「是的。一開始那麼說來著。但後來到底說的什麼,憑中田我這顆腦袋實在百思莫解,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如何,中田君,如果可以的話,我居中和那孩子試著談幾句可好?畢竟都是貓,我想還是容易溝通的。再說對這孩子顛三倒四的話語我多少也習慣了。所以,由我把話問出來,再簡明扼要地講給您中田君聽——意下如何?」

  「好好,承蒙如此關照,中田我如釋重負。」

  短毛貓輕輕點頭,跳芭蕾一般從預製塊牆頭飄然落於地面,繼而依然像旗竿一樣直挺挺地豎著黑色尾巴,款款走到川村身邊坐下。川村當即伸出鼻尖嗅咪咪的屁股,結果被咪咪不失時機地打了一個嘴巴,頓時縮起身子。咪咪緊接著又用掌心打在對方鼻端。

  「規規矩矩給我聽著,傻傢伙,小心打爛你那鳥玩意兒!」咪咪把川村厲聲怒駡一通。

  「這孩子嘛,不一開始就狠狠收拾一頓就不能老實。」咪咪轉向中田,辯解似的說,「若不然他就死皮賴臉,說話更牛頭不對馬嘴。其實落到這步田地也不是這孩子本身的責任。我也覺得不忍,但沒有別的辦法。」

  「那是。」中田糊裡糊塗地表示同意。

  接下去,兩隻貓之間開始了對談。談話速度很快,聲音很小,中田沒辦法聽清談的什麼。咪咪疾言厲色地盤問,川村戰戰兢兢地回答,回答稍有遲疑,咪咪便毫不手軟地一巴掌搧過去。這短毛貓不論幹什麼都好像幹脆利落。也有教養。雖然這以前同很多很多種貓見過面說過話,但知道小汽車種類和會聽歌劇的貓還是頭一次碰到。中田心悅誠服地看著短毛貓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

  咪咪大致問完話,像是說「可以了,那邊去吧」,把川村趕去一邊。川村垂頭喪氣地跑去哪裡不見了,咪咪則像和人早已混熟似的趴上中田膝頭。

  「情況大體清楚了。」咪咪說。

  「好的,非常感謝!」中田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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